“他曾是先帝咸平年间明威将军暨代州团练使杨朝大将军最年轻的先锋军将领,也是一得力臂膀之一。听说他做到先锋将领之时才有十五岁,尽管年纪很小,但以他的足智多谋应和变神速,他所带领的军队无往不利。但是,后来因朝廷决策失误,导致战事失利,随后我朝不得不与北辽缔结盟约维持和平。”他神色一样的温和,话语间却多了些敬意。
“大人从何处得知这些?”我震惊得抬起头看着他。
随着我渐渐长大,我发现阿翁的能力真的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包括他的身份。
记得三年前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他一封露出信封半截的书信,那人开头就称呼他“问候将军安康……”,但具体的内容我没有去看。我相信阿翁,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他必会亲口告诉我,他不让我知道的事情必定是为了不让我心生忧愁。
“他本名翁长龄,出生武将世家,但父兄均命丧北辽铁蹄之下,在他出征之前他母亲也病故了,现下家中已无有血脉亲眷,名下只有一养女,名唤翁拾秋。有房屋一处,田产七亩二分。这些在衙门户籍卷宗上均有记录,哪怕一年一造还是三年一造的,往哪儿来到哪儿去,皆有详细编册。”他继续说道。
“大人,我所做的事情真的和阿翁没有半点关系,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请您不要牵连他。”我听罢,又一叩拜。
“所以,你是侠盗十姑娘了?”他缓缓地问道,声音温润入心,但也扣人心弦。
“是!”我答。
“你可知触犯了我朝偷窃之罪,不仅要被严厉治罪,还要在耳后刺字,那可是一辈子都带在身上洗不掉的东西。”他道。
“我愿意,只要大人不牵连阿翁,刺在脸上都可!”我俯首道。
“你倒是很聪明,方才提及到他们,你便觉得我会拿他们跟你做计较,看得出来他们对你确实重要非常。这事是我不够磊落,使了计谋让你落入我的圈套,但我之前就说过,我不想抓你,只是想跟你谈谈。”他说话依旧温柔润耳。
“只要大人不牵连其他人,想谈什么都可以。”我听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追着他的话说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逞英雄的事情绝非保命之举,能好好活着为什么要自寻苦吃呢,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我且问你,那些金银财物可曾用在自己身上?”他问。
听到他的话,我立马直起身,认认真真地回答他道,“大人,我从未将那些金银用于自己身上,不仅是我自己,哪怕是阿翁、小鱼和小粳米,甚至我们收养的那些孩子身上,我都从未用过半文。有些钱银用在了城南居养院的老人和慈幼局的孩子身上,还有许多用在寒冬腊月和青黄不接闹饥荒时节的稻米粗布接济里去了,尚余的都存在了赵家柜房,那本些是我想留到今年冬天去接济无米下锅的人家的。我从小就惜命,但现在我以我的性命向大人起誓,当真从未私用过分文。”
说着,我竖起我右手的指头很认真地发誓。
“拾秋姑娘所说我相信,姑娘的底细我也已经摸清七八成。以往的事情我可为你担保,让你免去牢狱之责,但你得应我三件事在先!”
他说话依旧很很温柔端正,就是让我一直跪着不叫起。
还好楼上的雅间都是独立隔开的,前方垂了珠帘纱幔,可看遍整个茶坊大堂,后方有屏栏有房门不显吵闹,最重要的是隐私。
“你先跪着吧,等应了我要求再起来。”他说得温柔和善。
瞧瞧,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心思。
“是,大人!”我乖顺应声。
“九哥,之前还说你对拾秋姑娘怜香惜玉,这会儿都不让人家起来说话。”一直静坐在旁边喝着闲茶的苏慎凡又找到了插话时机。
余九兮没有搭他的话,只是温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我说道,“第一件事,不论是出于何种正义之名,偷窃之举从今以后不可再犯,否则严处。”
“应!大人,整个灨县暴力残忍仗势欺人之辈基本都已经被您给处置了,以后也没我的事儿了。”我看着他一口答应下来。
他见我爽快,温和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好。第二件事,把你这些年所过府院几处、所窃何物多少、出于何种原因都写一份名单出来交于我。”
“还要自己呈报罪证?”我问。
放我之前顺便捏住我的把柄?
我就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的。
“不用签字画押。”他答。
“可是大人,我一般都是塞满我的小背包就走了,很多时候我都记不得自己具体拿了多少。”我讪讪地对他说道。
“那就记个大概。”他答。
“好,那我应!今晚回去我就写,明儿就给大人送去府衙。或者,大人您的侍卫秦眠不是想跟我学点穴的手法吗?明儿一早让他来这处取也行。”我轻松地应他的要求。
“你知道阿眠是我的人了?”他停了喝茶的动作,看向我。
“我第一次见到大人,是在这坊外的街上,那日您怜香惜玉,教训了一番钱大少,那事儿正好我都看到了,所以印象深刻。而且那一日,您口中的‘阿眠’就跟在您身旁。后来我夜探钱府,尽管他蒙了面,但与他交谈两句,我便已经辨认出他的声音,所以当他说他叫秦眠之时我就已经很确定他是您的人。大人不必觉得奇怪,我是靠说话本耍口技谋生的人,听声学音辨识音色是我的基本功。后来,在墙头遇到您时您说您是县尉大人,我就串联起来了。”我答他。
“确实机敏。”他温柔的面上浮起笑意。
“那当然,那晚大人说想和侠盗是姑娘谈谈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人在试探我了。大人若不知道我知道侠盗十姑娘,怎的会无缘无故和一个陌生人谈起另一个陌生人。方才大人又提起我会飞檐走壁,我就知道大人要对我下手了。其实,我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大人竟是舞娘子的亲戚,而且还知晓那么多阿翁的事情,并且会用他‘提点’我。”我一口气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了。
“没错,我怀疑你也是因为你的阿翁,当我查遍灨县往来的人员记录时,我一眼就挑中了你。你第一次见我那日也是我第一次来见你,只是那时候没有证据也没有合适的时机与你交谈。”他温和的说道。
“大人果然是大人,小女子佩服!”我跪着对他抱拳道。
“第三件事,劳烦姑娘把剩余的金银都上交到衙门。”他道。
“大人,如果您关我几天不用上交金银,那劳您受累,关我几天吧。”我瘪嘴道。
“姑娘可想好了再回话。”他淡然一笑,温和地看着我。
哎,如果不是强迫我上交金银,此时应该会被他这张俊俏的脸迷住。
算了算了,交就交吧,如果经他的手处理的话,我也是放心的。
“想好了,大人什么时候得空跟我去取?”我叹一口气,放弃挣扎。
“明日再去吧。”他说话的一应神情中,都显示出他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大人,您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我问他。
“你说说看。”他道。
事情都说完了,该答应的都答应了,还不让我起来,那我顺便也提个要求吧。
“这些事情能不能不让阿翁知道?”我诚恳地问道。
“姑娘答应我的坦诚爽快,我便也满足姑娘的用心孝顺。”他温和回答。
“多谢大人!”我真诚给他磕头。
“起来吧,事情既是交代清楚了,就不要再跪着了。”他温柔地看着我说道。
“是!”我应了一声便起来了。
跪的时间久了,小腿和脚底都渗透着一股酸麻,起身时一个踉跄差点又跪回去了。
“在家不常跪,腿有点麻。”我赶紧笑了笑,掩饰尴尬。
“这可是九哥第一次也是唯一特例的一次仁慈了,给小娘子你在这处‘私设公堂’单独问话。要是九哥如往日一般公正严明,这会子你可就是跪在衙门里,审问两三个时辰再听候处置的另一个故事了,可能还能让小娘子切身领悟一下拶刑或者杖责的精髓所在。”见我踉跄一下,苏慎凡赶紧起身扶我手腕处一把,然后笑着同我说道。
“多谢大人!”我由衷地感谢。
“坐吧,说半天话了,喝口茶歇一歇。”他提起暖炉上的小壶,倒出沸水给我润上茶盏。
他说话的方式极其的温柔谦和,神态娴静且儒雅,像极了书香名门里纯真无暇的贵公子。
“我对姑娘特例,是因为姑娘心性纯良,且未伤及他人性命,尚可补救挽回。如今,我救姑娘一次,也望姑娘日后在我需要帮助之时能够尽力相助。”他倒掉润茶盏的水,倒入新茶汤,然后端起茶盏递到我面前。
“大人今日开解之恩拾秋铭记在心,只要大人日后依旧是为民请命的好大人,大人的所有请求拾秋都会答应!”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诚心诚意地答复他。
“好!”他微笑以道。
“可不是好吗!恭喜九哥又收一得意江湖侠客!”在一旁看热闹的苏慎凡笑意盈盈道。
“又?秦侍卫也是?”我好奇问道。
“他可不是,阿眠名义上算是我家的家生子,我祖父从人牙子手里买的他爹,算是他爹的救命恩人,救了他之后非要给我祖父做侍从,后来索性扎根在我家就不走了。而阿眠自娘胎长个儿之日起就深受他爹影响,待我和九哥出生后,他便开始‘子承父业’要给我俩做护卫,他其实只比我们大两三岁。这孩子不仅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成天到晚上蹿下跳的老爱吓人。”苏慎凡一脸无奈地说道。
“朝廷有朝廷的章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足够且充分地了解这世间生存之道,就需要协调多方势力,关系网相互串联,方能随机应变。”余九兮一边悠然品茗,一边温和地说道。
“大人这是黑白通吃?”我语气尽量显得淡定自然地问他道。
看着他好看又温柔的笑颜,听着他温润又好听的音色,我居然打了个冷战。
灨县人人都说他精明睿智,可我觉得,单单精明睿智这个词是完全不足于形容他的,起码还得加上深谋远虑足智多谋等等,而且还是个惯用温柔迷惑人眼的‘老谋深算’!
“不,我践行君子之治,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淡笑复对。
“大人绝妙。”听罢,我朝他竖起大拇指。
“小娘子,我劝你可别这么仰慕他,他这个人心里打的算盘时时刻刻都是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的,小心着了他的温柔道。”一旁的苏慎凡见我称赞,便开口打趣道。
余九兮完全不在意他的话,优雅的端坐看着楼下。
这会儿楼下的继拜礼已经结束,观礼的宾客们尽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吃着小食各自闲聊谈笑。
门那处传来敲门声,随即传来小鱼儿的说话声。
“秋姐姐,阿娘让我来唤贵人们到后庭那边去用饭。”
“知道啦,马上就过去!”门没开,我就对着那边喊了一句。
“好。”听到我的话,他应声去了。
“大人,用饭去吧。”我看了看他,说道。
“走吧九哥,你难得清闲一日,在小姑姑这处用了完饭,我陪你到贡水河边看灯,然后逛逛长林街夜市,用了消夜再回府,可好?”苏慎凡一脸渴望地看着余九兮。
余九兮优雅地起身,然后缓缓地应了一句,“依你。”
“阿秋小娘子,你也一起罢,我来灨县还不到两个月,诚邀你来给我做个向导如何?”见余九兮应了他的要求,他便又来问我。
“多谢允公子相邀,待会儿用了晚饭我还要赶着回家写‘罪状’,恕不相陪了。”我拘着笑意答他。
“我都说了不要叫我公子,要不你叫我允哥哥吧。”他凑着步伐跟着说道。
我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