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清晨还泥水肆流的乡村土路,还未到午时已晒的半干。心急之人若是仔细着些,车轮就没那般容易陷进泥里,已经可以上路。
黄家门前,陶小满又成了泪包。
这次他的眼泪不是因为女人而流,而是为了男人。
一个只认识一夜的男人。
“阿姐……莫送他走……我喜欢他……”
陶蓁无奈。
整整半早上,自家房顶险些被陶小满兴奋的喊叫声抬起来,她当然知道傻叫花是多么入了阿弟的青眼。
可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无奈,穷人有穷人的无奈,贫穷的成年人更是要被世道压垮。
也不知有一日若官媒扛着枷锁来拿她,这位阿弟会不会也哭成泪人儿。
她再一次拿谎言搪塞小屁孩:“何时要把他送走了?是要带他去买衣裳。你没看到他穿的都是什么?”
“真的?”小屁孩哽咽着流眼泪,又踮脚偏着脑袋往远处望去。
在他阿姐停放板车的岔路口,旁边是一望无际的谷子地。齐腰高的谷子杆里,时不时会露出一颗黑黑的脑袋。
“当然是真的,阿姐何时骗过你。”她睁眼说瞎话。
单纯的小屁孩像是犯了失忆症,忘记过去的每一日她是如何诓骗他,再一次相信了她的鬼话。抹了抹眼泪,他又交代她:“买了衣裳就带回来,我和他当好朋友。”
“好嘞,绝对没问题。”她再抚了抚他脑袋上的那枚总角发髻,这才拍开了黄家门,把他装着书本的小布包接给黄大娘:“又要劳烦您。”
黄大娘早先守寡,独子去岁又从了军,孤独寂寞,日子难捱。陶蓁将小满每日托养在她这处,还象征性的付了些银钱。有人作伴,黄大娘高兴的不得了,每日盼的就是小满被送上门。
她忙宽慰陶蓁:“哪里劳烦了,你快去,别耽搁正事儿。”
陶蓁又向小满挥手再见,这个白眼狼却向远处的谷子地挥手大喊:“跟着你娘去,再跟着你娘回来……”
陶蓁:“……”
午时的乡村小路没什么人。
陶蓁拉着板车沉默前行。
今日板车上放的不是笼屉,是装着面鱼儿相关的各种盆盆罐罐。车轮偶尔陷进稀泥里,车身就“哐哐当当”的吵起来,像随时要罢工。
这些汤汤水水、瓦盆瓦罐和桌椅,原本比笼屉重多了。可若是车后有个男人卖力的帮着往前推……陶蓁用力往后倒,竭力制止板车往前的冲劲。
“停停停停停!”她咬牙切齿,却不敢回身,稍微有个差池,她这板车就得先跑到她前头去。
她的严厉起了作用,傻叫花终于松开手,车子随着惯性还在往前,他就不离不弃的跟在板车边。
陶蓁停了脚,咽下喉间一口老血,挤出个难看的笑同他道:“你这样热情,其实是给阿娘帮倒忙的呀。你就乖乖跟在远处,莫让路人看到你我是同伴。”
傻叫花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路人要反对他们的母子关系。
她温柔的解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般幸运有个好阿娘,他们看到了要妒忌,会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他嗖的跳开八丈远,自觉还有“失母”危机,又再落后一段,见陶蓁点点头转身去拖板车,他才松了口气,又忙跟了上去。
在陶家过了一晚,他的衣着还是那般破烂。只有原本的一头鸡窝般的枯发被陶小满用篦子梳过,扎成个怪异的总角发髻。
看着更像是个傻子了。
路不算好走,等进了城门,已到了未时。
人群来来往往,傻叫花还是不远不近的跟着,目不斜视。
陶蓁吃力的拖着板车,脑中已计划好能到衙门又能把他甩掉的路线。
板车经过农市,各种吃食摆满地。
傻叫花无动于衷。
板车经过青楼,青楼虽还未开张,可睡醒了的姐儿们已三三两两将脑袋探出窗外,似有似无的撩拨过路人。
傻叫花无动于衷。
板车经过狗市,各种萌萌哒的小狗们唧唧又汪汪。
傻叫花无动于衷。
陶蓁几乎要把鞋底磨穿,在经过一座戏楼时,戏子们已经“咿咿呀呀”演唱着曲目,听唱词像是《铡美案》,又像《苏三起解》。
傻叫花终于顿了脚步,向往的踮脚张望。
陶蓁长长吁了口气。
终于试出来孩子喜欢什么了。
陶蓁立马停了板车,前去附近的小摊称了足足五斤炒瓜子,连同装瓜子的竹篓一起抱交给他:“边磕瓜子边听戏,阿娘去赚银子。等你嗑完所有的瓜子,阿娘就回来接你。”
傻叫花和陶小满不愧是一见钟情的好朋友。两个人一样的单纯,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高高兴兴抱了竹篓蹲在戏楼外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