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至,益州百姓纷纷上街采买乞巧*物品。 王家的女儿们得了龙清嫣的意,也跨出了府门准备各自的乞巧事宜。 巳时,城中最大的商街上,车水马龙,往来如织。 于心提着摊位上展示的小木碗,兴奋道:“小姐你看,这种用红花染的指甲水,衬得像红石榴一样。” “嗯。”王明珞没精打采的回应。 七夕乞巧,满载着女儿家的心愿,本该是件盛事,王明珞却兴致缺缺,呆滞地望着衙役们架上木梯子,沿街妆点盏盏灯笼。每个灯笼上都绘着鹊鸟飞翔之态,连绵不绝,好似现在就架起了鹊桥一样。 “唉……”于心暗叹一口气。 从前几日开始,王明珞的情绪就不高涨。她当然知晓这是什么原因所致。 不同于别人家的姑娘对恋情还有憧憬。王明珞的去往,早已在五年前便决定好了。若是佳偶天成,自是喜事一桩。偏偏……王明珞并不喜欢自己的未来夫君。那是个好|色且平庸的人,除开显赫的家世,没有一丁点儿吸引女孩子的气质。 “小姐今年,一定要把心情调节好。”于心劝道。 因为明年,王明珞便要嫁作新人妇。再过七夕节的心情,怕是与往年大有不同。 王明珞不置可否,凄凄而笑。 难道她今年就能正常过女儿家的七夕了?哪一年不是被逼着陪刘府的老太太看一整天的院子戏呢! 如今的王明珞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姿娇媚。哪怕并不是诚心的笑容,也是种美。她的眉目间敛着情,一静一动,一蹙一笑,总会引得路人驻足观望,绝非于心这样一条豆芽菜可比的。 于心皱了皱眉,努力提起肩膀,试图为王明珞挡住市井之徒放肆的目光。 看着小丫头略显担忧的面孔,王明珞终于还是拍了拍于心的双肩,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道:“你说的是,咱们快些去挑乞巧盒吧。” 乐与不乐,终究是她一个人的烦恼。 乞巧盒,是从古时延续的习俗。 姑娘们捉一只蜘蛛,随瓜果一同放入盒内。待第二天天明,若是喜蛛结网于瓜果之上,就意味着乞得巧了,预示着接下来会有一整年的好兆头。 所以售卖乞巧盒的商家,也无一不拿“得巧”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唉!咱们家的乞巧盒绝对能得巧唉!不是八成,不是九成,是十成机率能得巧唉!还剩最后一个,待有缘人把好兆头请回家唉!”一个摊位的吆喝声吸引了王明珞止步观望。 店主见王明珞衣着靓丽,讨好地上前道:“这位小姐,您买一个?”随即,道出了就连王家二小姐也要踌躇片刻的定价。 王明珞看着他的乞巧盒比其他家精致许多,又想着若是十成得巧的几率,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店家我要了,麻烦帮我包起来吧。” “我要这个,给我打包!” 无巧不成书,两个声音几乎重叠在一起。 于心看向旁边,发现另一个开口要盒子的人,正是王齐珞! 自从在璇玑山庄恶意袭击于心后,王明珞发了脾气,将状告到龙清嫣那。龙清嫣顾及面子,狠狠训斥了王齐珞一番。 再到后来闻我先生入府,王齐珞更是少了平日游手好闲的时间,整日呆在府上主教学的学海楼里,训练如何成为“大家闺秀”。 神态嚣张的王齐珞,于心也是久未曾见了。 “……”商家左看看右看看,两位小姑娘都不似寻常人家,到底卖给谁好? 他犯了难。 于心见到商家尚在犹豫,反应机敏,立刻伸手去够那乞巧盒。无奈她身形娇小,即使先发制人,也被王齐珞后来居上。两个人同时拽着乞巧盒,都不撒手。 “贱婢子,那些白鸟没把你眼睛啄瞎,你可真走运啊。”王齐珞喊道。这段日子她早睡早起,还被闻我先生逼着练强健体魄的早操,力气比以前大了很多,硬生生把盒子拽了过去。 王明珞见两人起了争执,向于心摇了摇头:“算了吧。” 她姐姐的臭脾气,她了解。 王齐珞最是见不得主仆情深的场景,连连反胃,贼狠狠瞪一眼刘于心,厉声高叫:“被你这脏手碰过,我懒得要。店家,这钱我照付,这盒子……” 话音一断,突然将盒子用力抛向后上方,也不管会不会砸到人。 “我的盒子!”商家心疼地喊。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从王明珞身后闪过,用脚尖点踏路旁店铺的楹联,借力腾空,身姿如雁,左手轻触悬挂灯笼的铁线,以便跃得更远。右手稳稳接下乞巧盒,转头对着众人的方向旋身,在王明珞前方落地。 因为方才的触碰,整条街的灯笼都有晃动,图案中的鹊鸟好似飞了起来,此人站立在路中。就像等待织女的董永一样。 真是骚包至极!于心叹。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陆绅。 “万物皆有灵性,不是任何东西都要以钱财来衡量的。”陆绅将盒子递到王明珞面前,态度郑重,“我想它,更愿意跟随小姐您。” 王明珞接过乞巧盒,将盒子紧靠在胸前。不敢看陆绅的眉眼,将头微垂:“谢谢公子。” “……”王齐珞看出陆绅的身手,也知道这是个惹不动的主。对着众人冷笑一声:“有人帮了不起啊?你们等着!” 撂下狠话,她趾高气昂地跺脚走开。 于心望着王齐珞离开的样子,瘪了瘪嘴。 头冲天,尾巴翘,溜得飞快,王齐珞的样子不像被剪了须子的蚂蚱像什么? 于心暗暗蔑视一番,扭过头看向陆绅。 “嘿~”陆绅随意地打招呼,伺机向她抛了一眼,眼角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于心回敬给他一只白眼,抢着话道:“他算什么‘公子’呀!小姐折煞他了。他就是闻我先生身旁的跟班儿,被外派办事,因而您没怎么见过罢了。” 哦?原来他看起来真得像跟班儿? 陆绅眨眨眼睛,哭笑不得。 王明珞听进了于心的话,这才敢偷偷瞧陆绅陆绅,神色娇软地说:“你,现在可是要回府?” “是呢。”陆绅点点头,巡视四周情况,谨慎道,“街上人杂,就让我护小姐回府吧。” 他的声音温柔有力,听起来十分安心。 长街路远,亦有依靠。 *** 时光转瞬就到了众人心心念念的七夕节。 王明珞果然如往年一样,早早被“夫君”刘家请去陪刘老太太在府内看戏。七夕的女儿活动,没有她能够参与的机会。 观席间,王明珞瞥见于心十分憧憬戏台外的喧嚣世界,数次仰头瞭望。她伸手扯回于心的脸蛋,故作轻松道:“喂,魂都没了,我要你何用?今儿个干脆放你一晚上的假,替我瞧瞧街上有多热闹。瞧好了,明早我可是要听汇报的!” 说罢,假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每一年这时候,她都会寻找各种理由撬刘于心离开。 “……”于心唇角微动,王明珞的笑容之于她,既有感激,又有心疼。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唯有一个字——“是。” 今晚,她就是王明珞的眼睛,绝不能浪费每一刻钟。 七月七日,是不眠夜。 良宵看碧霄,织女渡河桥。乞巧望秋月,红丝千万条。 益州的年轻姑娘们聚集在河沿边,对着明月将红线穿针,在精心挑选的河灯上绣好自己的名字,互相催促着,将河灯投入水面,祈求河神为自己求得美好姻缘。 “姻缘啊!”于心听见她们的笑声,眸心闪烁,掠过漂泊的河灯探向河深处。 水流波荡,一艘精致的楼船缓缓驶入河中央。 “你们看,那不是璇玑山庄的船吗!” “咦?那刑公子是不是在上面?” “真得在真得在,快看快看呀!” “啊!要游走了!” …… 刑润知,这位璇玑山庄年轻代庄主的出现引来不小的攒动。几位姑娘叽叽喳喳,一边尖叫,一边从于心的身边跑开,沿河岸追逐着楼船。 灯火通明的楼船,船帘被小厮们尽数掀起。刑润知坐于庐间,身前放着矮几,架着一把古琴。他倾神弹奏,渺渺仙音从指尖悦人心脾,不似身处凡间。 于心的豆芽菜身板被那些鲁莽的姑娘们撞开,她的手腕内侧无意间触到腰间系的铜牌。温度是凉凉的,感觉却很温暖,她免不得回想起自己与刑润知在藏书阁中的过往。 “姻缘啊……”于心小声感慨,虽然一直遥看着河面,余光却没有漏过岸上奔走的人群。 她比那些倾慕他的姑娘们更没有自由,只是个小丫鬟罢了。 那个人永远都不会选择她罢! 于心在刹那间回神,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拍了拍双颊,迫令道:“快醒醒吧,别做梦了。” “呵。” 这时,她听见她的斜上方处传来少年的轻笑。 “你在干嘛?” 于心立刻转头仰望,发现是陆绅穿着轻便的服装,懒洋洋依在河沿的大树树杈上。 灯火通明的夜,喧嚣的人群就此成为背景。少女身后墨黑的河面上,漂浮的河灯环绕在其身背,形成绚烂的光晕,照得脸色红润可人。而那树上的少年,眼中映着河道的游船,带着戏谑的笑颜,衣角自然垂摆。 纯净而甜蜜,就像收录着一幅画卷。 于心一声泄气,晃了晃头:“我在想‘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罢了。”她的声音小得似蚊蝇。 “你说什么?”陆绅没能听清楚。 “没什么,我可不想这样子同你喊一晚上的话,脖子都要仰断啦。” “哎。”陆绅得令,跳了下来。 “今天我是来找你赔罪的,”他的眼神琢磨不定,又道,“你突然把铜牌还我,我却没把小香囊带在身边,无法还你,自然要多些补偿才好。” 那个香囊……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过于心还是翘着眉毛,演出一分娇纵道:“哼,我要先听听你打算怎么赔我呀?” 赔音同陪,说出口时才发现言语中的不妥。刹那间,于心的小脸蹿红一片。 陆绅盯见她就连耳垂都是红通通的,煞为可爱。心思悦然,笑着道:“来,跟我来。” 说罢,挽起于心的手向人群熙攘处跑去。 流光溢彩,从身边飞簌散开。两位少年人就像一条小龙,穿梭在鳞次栉比的街道。有行人怒叱他们跑得快,也有急忙躲闪他们的人。 看着那些人的真实情绪,于心也开始享受这等撒野的乐趣,咧嘴笑得像顽皮的孩子。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气势磅礴的巨星牌坊前,无数欢声笑语从牌坊里面传来。 这里是益州最大的瓦市*,聚集益州城所有的娱乐场所,是于心一直梦寐以求想来见识的地方。 但,因为里面往往有一些让人情不自禁的旖|旎场合,龙清嫣对家丁管教森严,这种“伤风败俗”之处是绝对禁止家丁入内的。 “……”于心停住脚步不再迈向前,静静斟酌着。 看出了她的踯躅,陆绅扬了扬眉头:“哦,不敢进?”说着啧了一声,“可惜了啊,本来是想带你好好玩玩的。” 本就高涨的情绪再度被挑唆,激得于心拱起小嘴:“进就进。” 她不怕什么! …… 待二人齐入瓦市,这里的所见所闻皆让于心感觉新鲜不已。 吹拉弹唱,称骨算命,风雅勾栏,抖酒斟茶,青灯皮影,戏台杂耍……当真是比刘府内的戏台子精彩多了! 于心睁亮杏眼,不允许自己错过看任何热闹的角落。 陆绅紧紧跟随她身旁,防止这个兴奋的小丫头跑丢了。 走了小一会儿,二人正巧走到瓦市里最大的杂耍台旁边。 在这里,压轴好戏刚刚开始。 表演的勾栏上垂下一缕丝锦,一位妖娆的女子从上面缠着丝锦曼舞而下。倏然,她松开双手。众人为之冷汗淋淋,以为出了事故。谁曾想她继续用双|腿紧绞着锦带,两手从低敞的领口抛出朵朵鲜花。众人本以为她会让花朵自然飘落,又怎料在众人忽视的台上,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凭空出现,动作轻盈迅速,一边跳着舞蹈一边将鲜花尽数握于手心,竟没有任何一瓣留在台面上。 “好!”众人回神,拍手叫好。 于心也随着他们猛力拊掌喝彩。 叫彩声中,一位戏台的伙计从后走向前,停在一处观赏奇佳的前台贵座旁。 “这位姑娘,您看看……能否把果皮扔到桶子里?您这每次向后一抛,后面的观众多有不便。再说这满地皮杂,也有碍雅观不是?”戏台的伙计将腰脊弯的像虾米似的,以示对座上之人的尊重。 然而那人并不愿理睬,反倒是那人身旁站的小丫鬟突然甩给伙计一个巴掌。 “没眼力的狗奴才!看不到这是王家小姐吗?滚滚滚!”那丫头嚣张道。 王家小姐? 于心凝神眺望,杏眼即刻瞪得溜圆,用手指着那个位置:“她她她……她怎么在这儿?” 那人正是王齐珞!此刻本该随王明珞一起呆在刘府才对。 “嘘,”陆绅将食指抵在于心唇上,“看来不听话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呐。” 于心眨眨眼,拍掉陆绅的手:“她跟以前一样讨人嫌。” “我也这么觉得。”陆绅点点头。 ——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 乞巧:古时七夕的一项风俗,与女红有关。现在也依然有地方保留着这项习俗。 瓦市:宋朝娱乐场所聚集地,也是“勾栏”的所在地,真实样貌现今已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