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直觉少年不是坏人,于是她蹲到少年的身前,轻轻问道:“喂,你还好吗?” 稚嫩的……女童? 陆绅睁开眼睛,他的眼眸澄澈干净。 额……不对。 稚嫩的……小猪? 看着脸颊肿得跟猪头一样的小女童,陆绅又不确定地想。 于心见少年盯着自己不发话,唯有眼中潋滟着不小的笑意。难道是她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疑惑地低下头。 前一日里汴京刚下过一场凉雨,小巷积水。这一低头,于心刚好可以在就近的水潭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一只猪头……”她愣住,杏眼圆溜溜大瞪,一脸不可置信。 小女童的反应逗得陆绅忍俊不禁。 “噗!”与刘于心的第一个照面,陆绅破口而笑。不料一时大意,笑容牵动了全身的刀伤,扬起的嘴角在半路又疼得憋了回去。 “你的伤不要紧吗?”瞧见少年忍疼的样子,于心问。 陆绅勾了勾嘴角:“小混混打架,皮外伤嘛~” 皮外伤!? 于心偷瞄他的伤口,一刀砍在右臂内侧,一刀砍在右肩肩骨。若她所料无错,坏人一定是奔着他的惯用手下刀,绝不是乱战一气。哪里像是小混混打架? 不过少年既不愿多提,她亦不愿多嘴挑明,不再说话。 她重新低下了头,凝视着水潭子里倒映出来的小猪脸。 仔细看过才会发现,原以为只是脸肿,哭过后连眼睛也肿了。这副鬼样子就像是一面猪脸上镶了两枚咸鸭蛋,丑上加丑。 陆绅看到小女童将头埋得低低,用发帘盖住红通通的杏眼。虽说是沉默着,面色却比他这个伤员还要疼上几分。 “为何难过?”他问,声音很轻。 “犯了错,被主母责罚。”于心咬唇。坎坎的委屈重上心头,又想起龙清嫣骂的那句话。 ——“这才是一个奴才该有的样子,你好好记住,给我记一辈子。” 记一辈子…… 卑微要记一辈子,屈辱也要记一辈子。 于心眼角抖动,无法控制低落的情绪,眼泪空荡荡地滴下。吸吸鼻子,她伸手触碰平静的水面,荡开的波纹打碎了水潭中的小猪脸。但是很快的,波纹逐渐消失,小猪脸变得比先前更加清晰。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本就是做奴才该有的样子!我也要这样过一辈子。所以……何必难过?”她问自己,情绪更加低落。 卖命求荣的生活,自尊最不值钱。 一辈子嘛…… 陆绅望着于心看了片晌,突然向前踢伸半曲的腿。飞散的衣摆沁入两人身边的水潭子里,他不动声色地盖住了于心一直介怀的那抹倒影。 失去视线中的目标,于心不得不抬头看他,没想到眼前人迎着她的面伸过来一只手。 “!”做什么? 于心本能地闭紧眼睛。感觉一枚温凉的拇指落在她的睫毛上,小心翼翼为她抚去胧在睫毛上的泪花。 痒痒的,但意外地有一种平复心情的力量。 于心在那抹温凉撤离后,睁开眼睛,视野变得更为明亮。 知道她不再哭,陆绅十分满意,指尖向后一勾,示意自己身后,道:“小丫头,知道这面篱笆墙里是什么吗?” “是间后院吧。”于心不假思索。 陆绅就等着她的答案,眼角闪过一丝顽皮,拱起手指在她的脑壳迅速敲一个爆栗。 什么嘛!连陌生人也要欺负她? 于心揉自己的头顶,愤然地瞪向他。 “呵,”罪魁祸首态度慵懒,不避讳于心的怒意,心安理得道,“这面墙里是个书厂呢~上及天宫住的各路神仙;下到地里藏的草蛇飞蚁。小小方圆窥看大千世界。与其说是间后院,我倒觉得更像是一双眼睛。” “……”于心睁圆杏眼,揉脑壳的小手一时间忘记要放下来。 陆绅盯着她头顶那只小爪子,发现她的袖口边沿印满了竹条花纹。这是巴蜀益州流行的款式,真巧,他也是益州人,不禁更想亲近几分。 “很多事情换个角度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嘛~书厂如此,你也是如此啊!”陆绅的声线依然慵懒,神情却端得认真,“小丫头,一辈子怎么过,要不要找个跟刚才不一样的答案呢?” 他问着,也是哄着她。 “!”于心呼吸一滞,少年的话是她从未想过的意外。 她能够,拥有不一样的人生吗? 摆脱王齐珞,摆脱被打,摆脱在夜里被伤口疼醒的生活…… 龙清嫣会允许吗? 于心沉沉不予语,收回手抵在膝间紧蜷成拳。握得那样用力,连骨节都紧绷成白色。 “……”陆绅低瞟一眼,立刻拾起这只自我伤害的小爪子,略施力道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剥开。 于心的手心纹理非常粗糙,上面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足见吃过不少苦。 陆绅无法揣测这个小丫头会有怎样的未来,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有——竖起指尖,在她的手中画出一个字。 字型简洁,不难辨认。 是“希”字。 “送你的护身符,”陆绅道,“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记住这句话,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 于心忘记自己是如何收回手掌的,只记得少年的指尖依然温凉,可是他划在她手心的每一笔都像不灭的火焰,烙下深刻的,炙热的印记。 真的会有好运气嘛? 她这么想着,偷偷微抿唇角,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是她在今天里露出的第一份笑容。 …… 不会再哭了吧? 陆绅观察着小女童的脸色。这才放心地将自己的身体靠向篱墙,暗舒一口气,悄悄藏住倦怠的神情。 抬手,伸腿。松拳,仰首……每一次动作都会扯动他的伤口。若非小丫头哭得伤心,其实他并未想动。 今日,陆绅会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中的意外。 为了调查某个消息,他不远万里从益州奔赴汴京。孰料他初入京城,一伙秘士突然对他发动了奇袭。 刀剑无眼,陆绅被逼入险境。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编队整肃,犹如一排排锋利的獠牙,瞬间咬碎他与护卫间的联系。 陆绅深知不可恋战,有意绕了许多巷口,才将敌人逐步甩开。最后,谨慎地躲避在偏僻的巷子,一边恢复体力一边等待营救。 “是啊……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陆绅重复道,这一次是说给自己听。 他的未来很长,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先要等来护卫,平安返回益州,找出暗杀计划的主谋,然后…… “铛--铛铛--” 忽然!印书厂内传来长短不一、颇有节奏的声响。 陆绅的思考被打断,他听出这是营救他的护卫打出的暗号,脸上的倦怠顷然消失。 墙外的声音密集紧促,时间不等人,多呆一刻就可能重遇杀机。 陆绅深知其中道理,硬撑着身体站起身。 “你!”于心伸出短短的手臂,似乎想要助他移动身体,却又害怕自己会触疼他的伤口,手举到他胸前时停住了动作。 陆绅的眼角轻扫她袖口处的竹叶纹,眸色闪烁,意味深长。 “小丫头,我走了。日后有缘再见!”他轻声道别。话音一落,立刻扬起额角,脚尖蹬力,如烈马一般跃过了篱笆墙。 他的离开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后巷在陆绅走后重归宁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于心望着少年攀援而去的方向,渐渐羞红了脸:“……真犯规!” 她是在方才看清了少年的筋骨,不过是个开始成长的少年郎,最多年长自己三两岁罢了,居然摆出一副大人的姿势来教育她。 “骗子,哪有这样的小混混哟!”于心搓了搓画过护身符的掌心,嘟嘟嘴看似在生气,脸上却寻不见任何怒意。 回想起少年的话,于心挺直身板高高仰头。少年虽已走远,但是少年离去时,照映在少年眼中的这片碧蓝天空还在。 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于心将手心扣在心口,自我鼓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刘于心!” *** 申时,王明珞终于从宫中回到了客栈,随她一同到来的是一道懿旨。 刘皇后竟然为王明珞许下一门娃娃亲,未来夫君是刘皇后的亲侄子--刘从德! 一时间,益州王氏从普通的官吏氏族摇身一变稳坐皇亲国戚,地位豁然显赫万分。得知这一天大的喜讯,世人无一不感叹王氏府的好运。就连龙清嫣都难掩内心喜悦,眼角爬满了笑褶。 唯独王明珞并不怎么开心。她尚未成长到解婚配意义的年岁,只觉得宫中见到的那个叫刘从德的男孩,看起来十分平庸,对他并无欢喜。 王明珞踏步入屋,除了家主王蒙正,其余人都列位旁侧,态度恭恭敬敬。只有王齐珞一脸忿忿不平地瞪着她看,高高噘嘴不说话。 不一样了呀 王明珞感慨着。现在的她地位今非昔比,无需顾及嚣张跋扈的长姐和喜怒莫测的嫡母。 她大胆地将目光扫向王齐珞的身后,很快找到了刘于心的位置。小丫头脸上的浮肿未消,淡红色的脸颊上还有一道细而长的伤口。 又被欺负了? 王明珞眉间颦蹙,伸手指向刘于心,扭头对王蒙正道:“爹爹,我可不可以把她要来当贴身丫鬟?” 众人自是全力满足她的愿望,得到王蒙正首肯,王明珞主动牵起于心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现在我能护得住你这个小丫鬟了。”王明珞抿嘴一乐。 “嘿,好人有好运。”于心点点头,不知是在夸王明珞还是在夸她自己。 幸福来得突然,却不会毫无预兆。 于心望着与王明珞相牵的手,又想起那位偶遇的少年,以及少年为她画出的护身符。 …… 夜晚接踵而至,一翻闲聊后,王氏府众人也到了各自回房休息的时间。 于心跟随王明珞坐在梳妆镜前,开始第一次为王明珞梳头。 这时,王明珞忽然捉住她的手,咬着唇,面色惴惴不安:“于心,皇后娘娘今日召我入宫,给我出了一道考题。我没能回答上,她让我回去仔细想一想。我好怕她明日又召我问同样的问题啊!” “哦?是个怎样的问题?” “一个女子被关在屋内。屋外,有两个护卫看管大门。室内,有一个婆娘用冰水浇她的头。皇后娘娘问我,这个女子最终逃走了,她是如何逃走的?” 奇怪的题目…… “你说她怎么逃嘛!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护卫发现吧?”王明珞着急道。 于心沉思片刻,问:“没有别的条件?比如屋内有迷魂粉之类的?” “没有。没有任何能帮助她逃走的东西,所以我才说走不掉呀!可是皇后娘娘似乎另有想法。” 于心听了王明珞的话,放下木梳,拄着下颌想了又想。眼睛转了两三圈,眼前一亮,赶紧贴近王明珞的耳畔,小声道:“小姐,我想到一个办法……” 第二日,皇后娘娘果然又召唤王明珞入宫。 虽说王明珞昨日已经见过皇后娘娘。但今日天朗空明,更显皇后容姿端庄。 “皇后娘娘,昨日的题目,我已有了新的想法。” “哦?说来听听。”刘娥坐在凤座上,细滑的皮肤宛若蚕丝。肩线挺直,美颈修长,一双睡凤眼中蕴藏着慧智的光华。 “娘娘的条件里,被囚的女子是无法做任何事情的。但是,人们常常将思维固定住,她确实无法做什么,可不代表别人无法做什么呀!” 刘娥倏然倾身而坐,开始认真观察王明珞的眼睛,点绛朱唇微开:“你继续。” 王明珞被她看得发怂,只好硬着头皮把于心教的话照本宣科背出来:“即便是冰刑,冰水也是有限的。如果算好时机,另一人伪装成送水的进|入屋内,趁着婆娘不注意,击晕她。再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给被困的女子换上,让女子变成自己的模样逃出去。理论上讲是行得通的。” “……”刘娥久久未语,隔了许久方才发话道,“是你自己想的嘛?” 她阅人无数,眼前的小姑娘是在背诵还是经过了思考,一看便知。 “皇后娘娘恕罪,这是我的丫鬟刘于心替我想的法子。”王明珞倒也诚实,不敢有任何隐瞒。 “你有何罪?我又没限制你去求助,诚实便是很好的孩子。”刘娥似乎真得没生气,却产生了另外的情绪。 眼尖的女官捕捉到刘娥的反应,敏锐地接话道:“娘娘可是乏了?” 刘娥微微点头,对着王明珞兴致缺缺:“你回去吧。” 总算熬过去了! 王明珞压压胸口,道声万福起身离开。 刘娥看着这团小小的身影走出坤宁殿的殿门,略有失望地叹了口气:“唉。” 明明是射兰的女儿,本该与射兰有几分相似的吧?为何她就是无法从王明珞的面孔中找到故人的影子呢! 当年黑窑馆一别,刘娥逃脱后很快就被太子的护卫们找到。为了保护她的名节,当时的太子,也是现在的赵恒皇帝使出了雷霆手段,迅速铲灭整座黑窑馆。 刘娥关心射兰的安危,护卫们上报的消息却是查无此人。 逃走了吗? 刘娥在心中这样期盼着,可是作为太子身边无名无分的低卑妾室,她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为她找寻遗落的使唤丫鬟。 后来,刘娥得以返回京城,她的耳畔不时想起射兰说过的话。 ——“小姐有大才,绝不可埋没在这里。” 揣着射兰的期待,她忍下了常人不愿意忍的苦。收敛心性,广读书卷。一路运筹帷幄,终于坐稳在凤座之上。 待到她终于有权利派人去蜀地打听消息,得到的居然是射兰早已过世的回禀。 光华抵不住世事无常! 刘娥无奈地苦笑:“射兰,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同你一样傻呢~” 多少年过去,刘娥用黑窑馆的困局考问过许多能人志士。解困方法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唯独今日,一个使唤丫鬟说出了与射兰完全一致的办法。 “刘,于,心。”刘娥轻声念。 名字简洁,令人铭记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