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府宅春深·绝处逢生 时光荏苒,很快便到了大中祥符五年。 刘于心跟随父亲聘入益州*王蒙正府时,是七、八岁的年纪。 她梳着双丫髻,用一双明|镜似的杏眼好奇地打量这方新天地。眼下横着浅浅的卧蚕。脸颊白嫩,尚未退却婴儿肥,像极了一枚揉在手心的糯粉团子,随左摇右晃的小脑瓜轻弹微颤。 看得出她此刻心情不赖。 软萌的小嘴儿兜满福气,不说话的嘴角也带着笑意,气质十分亲善。即使身着王氏府统一的侍女粗衣,走在人群中依然显眼。 她一路东张西望,本欲尽早熟悉王氏府的院落布局。没想到前方传来一阵非比寻常的争吵,迫使她顿住脚步。 时值入冬,天气湿冷绵延。 王明珞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刘于心时的心情。 那是窘迫,焦急,和恐惧…… 因为她被同父异母的嫡长姐冤枉偷了首饰。 “姐姐,我真没偷你的东西!”王明珞话音糯糯,泪眼涟涟。 她的年岁与于心相仿,但身形更为优雅苗条。睫毛修长,生来便有一双含情脉脉的凤眼,长大后定会长成惹人怜爱的泪美人。 “哼,没偷?当铺伙计都说瞧见你裙子上系着‘五珠连环佩’了!小贱人,这可是父亲特意给你设计的,全益州也只有这一块儿。我看你一时得意忘形疏忽了吧,被我抓到证据还想抵赖?” 说话的女童目若铜铃,嘴边有一颗红痣。左手扣着王明珞的手腕,右手攥着一根不粗不细的竹条,“今天我这个做姐姐的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罢,啪啪啪打中王明珞的掌心。 这股泼辣跋扈的气焰,不用猜也知道她便是王氏府第一霸--嫡出大小姐,王齐珞。 “偷了我的东西,还敢送当铺?好大的胆子!” “我没偷!我真的没偷!”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我叫母亲过来评理。” “母亲……”王明珞苦笑。 母亲,说到底只是王齐珞一人的母亲!她作为已故妾侍的女儿,如何能在主母那里讨到公道? 争不过王齐珞,王明珞的双手已被打得紫红一片。 好痛……好委屈…… 王明珞十分无助的看向一旁,正巧,与偶然途径此地的刘于心打了照面。 ——求你帮帮我! 对视间,刘于心感受到王明珞强烈而卑微的渴望。她踌躇片晌,终是鼓起勇气走到王齐珞身后,问:“大小姐,那当铺伙计为什么确定是五珠连环佩呢?” “因为他画下来图样给我看!”王齐珞得意地说。立即察觉不对,扭头疑惑道,“你谁啊!” “我……”于心环视争执的众人,将所有人的反应仔细辨别。似是有了什么发现,灵心而动,自信满满,“我是有办法帮大小姐将此事查清楚的人。” “哦?” “敢问大小姐,您最初是怎么知道伙计看清了身上挂件的?” 王齐珞用竹条指着自己身边一个年纪略大的丫鬟:“立环通知我的,最近我首饰越来越少,就让她去找线索。我跟她一起去的当铺。” “再问大小姐,你可看清那当铺伙计的长相了?” “店内灯光太暗,我连他是圆是扁都看不清。”王齐珞奇怪这小丫鬟为何会问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 听罢,于心眼波一闪,掰着自己短小的手指:“当铺之所以将灯光调暗呀,我猜,一来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典当的宝贝;二来是为了方便店家在契约上做手脚,这三嘛……去当铺的人多少都有无奈之处,很多人会临时反悔,太明亮了多尴尬呀。” 说着,忽而百思不得其解,鼓着腮帮,食指戳戳自己糯粉团子似的小脸,充满疑惑道,“哎呀!既然当铺里那么暗,大小姐连伙计的脸都看不清,那个伙计是怎么看清楚系在裙子上左右乱晃的玉佩哩?还清楚记得五个珠子的细节哩?” 众人语塞,她说得好像有点儿道理。 于心探究的杏眼反复逡巡,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位努力克制着颤抖的丫鬟身上,又道:“如果我是小偷,千辛万苦才能接近大小姐的首饰盒,不偷空了多不划算?除非我总在大小姐身边,一有机会就偷一件,反正首饰盒里还有那么多宝贝,肯定不会轻易被发现的,你说对吧?” “!”被不认识的小丫头猜中了心思,立环的脸色刷得惨白一片,双手双脚止不住地抖个不停。 “……”此等反应,于心淡淡勾了勾唇角。 顺着于心的表情,王齐珞恍然大悟,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立环。 确实啊!能够轻松拿取首饰的人,比起只有前几日到过她闺房来的王明珞,立环更容易得手呢。 “你这贱婢子……”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只是一时贪念,是那伙计说要嫁祸给别人的,是他威胁奴婢,奴婢不得已啊……”刚刚还佯装无辜的立环态度转然大变,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凹凸不平的石板被她的额头撞出一块血痕。 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磕击的闷响犹在继续。 众人身后,却倏尔迎来一声轻笑。 于心回眸凝望,只见来人是个穿着深紫色罩衫的贵妇。领角的花边是蜀绣的灵雀,露出纤细的脖颈,佩了翡翠珠花项链。这位妇人有着标准的唇形,唇珠丰厚,笑意让人捉摸不透,看起来非常老练。然而最震撼于心的还是贵妇的那双眼睛,柔媚至极。 拥有如此尊贵的气势,在王氏府中恐怕只有一位吧? 于心心想,立刻两手交拜,道:“夫人万福。” 倒是个伶俐的! 龙清嫣挑眉,又看着立环说:“犯了错事的丫头,府里留不得。来人啊,把她带走。” 话声落,她的身后走出几名奴役,不顾立环的哀求,干净利落地将之拖了下去。 “……”看来夫人已经观察这场闹剧多时了。 于心偷偷瞄着龙清嫣,决定谨言慎行。 现场蓦然寂静下来,谁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有王明珞疼得乱了呼吸。 龙清嫣瞟着王明珞红肿的手,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唉~齐珞为人冲动,今日也是被歹人所骗,稍后我带你去看医。姐妹一家人,明珞,可莫跟你姐姐生了嫌隙。” “……母亲说的是,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王明珞诚惶诚恐。 有夫人为王齐珞撑腰,纵使她再有不满又能如何? 龙清嫣满意地点点头,王明珞算是识相的。可是反观王齐珞呢?气成满脸猪肝色,看起来又蠢又傻。 真是作孽啊!明明是她亲生的女儿,怎地没继承她万分之一的聪明呐? 龙清嫣无奈地抚了抚额角,脑子里袭来钻心的炸痛,她朝着王齐珞厉声呵斥:“这几天我罚你写字帖,你居然还有时间偷跑出去玩?看来我罚得还是太轻了!从今天开始量加十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闲心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娘!!”王齐珞不甘心地撒娇。 龙清嫣心意已决,并不理睬王齐珞的撒泼无赖。将头一撇,转而望向于心说道:“齐珞身边丫鬟空缺,你来顶替。替我看着她习字。” 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于心睁圆眼睛,这是完全处于她意料之外的差遣。 “是。”她在心里叫苦不堪,面子上也只能唯唯答应。 唉……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呢! 王府小霸王在听了龙清嫣的安排后,不开心地将下巴拉得跟扫帚一样长,这摆明是想把她当成灰一波扫走吧! …… 五日后。 夜半,于心才得以休息。她小心翼翼撸起袖管,手臂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自那之后每天晚上,当王齐珞练习完字帖,都会像疯狗一样追着她打。有时候用毛笔戳,有时候用砚台敲。 最初于心沉默不语,但这激起了王齐珞的乖戾,换来更狠厉的责打。可她如果马上求饶的话,又会使王齐珞万分兴奋,因此多打她几下。 于心每日里都在调整着缄默与求饶的尺度,如此试了五日,她终于琢磨透了王大小姐的脾性--吃软欺硬。但是这软,得王大小姐自己觉得你软了才行。要等到挨过最初的几次狠手以后,适当地示弱两声,那时才会产生停止打罚的效果。 “唉~我又不是为了当人肉沙包才入府的!”于心随口抱怨了一句,拖着疲惫的小身板准备蜷缩入眠。 夜风在院子里骤然呼啸四起。它们横冲直撞,打到不结实的窗棱上,迫使陈旧的木框发出“呀呀”的抗议,吵得周围熟睡的侍女们频频翻身。 铺板跟随众人的动作晃动起来,搅扰了于心刚刚来临的睡意。一见无法立刻入眠,于心索性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正在咆哮的窗棱。 ——不行,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心一动,于心竖起手臂,张开五指,挡住了看向窗子的视野。 她不愿做一扇只能被迫承受狂风吹打的破窗户! 小丫头眸色冷静,唇一抿,言语坚定地说道:“明天,我得去试试那个办法。” 那个冒险的办法…… 第二日,天穹昏黑成片,绝不是一个好天气。 王齐珞的脾气出奇差劲。听说在早上例行请安的时候,龙清嫣要了她的字帖看。因为字迹潦草,敷衍了事,毫无进步,将她臭骂了一顿。 王齐珞心情不爽,闷在书房里许久。当见到于心进屋找她,立即拾起镇纸狠狠轮了过去。 速度很快,纵使于心先有防备也躲闪不及。镇纸被头部躲开,还是重重捶在了她的右肩。 “都怨你这贱奴!”王齐珞青筋暴起,边说边把案上的纸和笔全部扔过来。 于心知道现在还不到喊疼的时候,唯有一一忍下。 打了小阵子,王齐珞火气稍减,插着腰,看着满屋的狼藉和自己赃污的衣服。泼墨的痕迹酷似凶兽狰狞的爪牙,整间屋子都是它们的牢笼。 她撇撇嘴,充满厌恶与嫌弃:“真脏,把我衣服拿去洗了!” “……是。”于心忽略手臂上的疼,走过来捧起衣服。 谁知王齐珞却拽着外衫死不松手,看向外面山雨欲来的气势狡诈一笑:“我不要用缸里的水,你去后院用山泉给我洗!” 现在?于心瞳孔微晃。 别说这立冬时节,泉水冰冷。看看天色也该知道俄顷便会下瓢泼大雨。拿着衣服的指节发白,于心闭上眼睛,奋力压抑住内心的暴戾。 在没有能力抗衡之前,刘于心在王氏府最先学会的便是--忍。 “奴婢领命。”她强迫自己道。 黑云压空,大雨滂沱。 王明珞正呆望着房内的烛火,澄神离形。 “五天过去,也不知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她低声呢喃。 就在她想着刘于心的时候,一个小丫鬟冒失地敲开了她的门,喊道:“小姐,小姐!我刚才看到那天的丫头,捧着一堆衣服往后院跑去了。” 听到丫鬟的禀报,王明珞额头深锁:“下这么大的雨,她跑那里做什么?莫不是被姐姐罚去泉边洗衣服?” 将理一推,王明珞不免大惊失色。看了看门外浇起白烟的地面,立刻下定决心,道,“去把蓑衣拿过来,再让伙房煮一锅姜糖水。” 既然知道那个小丫头正在遭罪,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管! *** 少顷,王氏府后院。 雨水倾灌,犹如千万条细而直的鞭子,肆意挞击着深冬的大地。 于心蹲在泉沿边,水滴的重量压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她不得不费力地用衣杵敲击着脏衣服,两只手抖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现在的情况真是糟透了,若只是没有雨也好啊,至少能让她看清楚衣服上的污迹印在哪里。 正这么想着,结果她的头顶居然真的没有了雨! “咦?”于心惊异地抬头,发现是王明珞站在她身后,并解了自己的蓑衣尽量为她铺晾开。 王明珞面容坚定,双臂似有无穷的能量。半围着她,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摆裙。为了赛过雨声,王明珞提高了声线,带着责备的口吻大喊道:“你不能呆在这,跟我回去。”说罢,捉住她的衣领,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 后来,这一幕一直都是刘于心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她懵懵懂懂,随王明珞一路奔回闺房。还没落座,就被王二小姐迫令灌下一大碗姜汤。入口辛辣无比,暖和了整具身体。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王明珞捧着汤碗,问。 “奴婢刘于心。无愧于心的于心。” “你会识字?”王明珞抬高了声调。 “家父曾是联络兵。闲来时会教我一些。”于心答。 她的爹爹是位饱经沧桑的老兵,在战场上得了腿疾,退下来后处境一直都不好,只能打些短期的零工。如今父女两人有幸聘入王氏府,也算是千帆过尽,苦尽甘来……吧? 卷起湿漉漉的衣袖,于心望着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突然无法确定。 王明珞心知这些伤痕都是拜王齐珞平日的虐待所致,尤为不忍,不禁轻声说道:“我去求求母亲,让她把你转给我吧。” 于心眼中升起一片惊异,不过转瞬即逝。她心里十分感激王明珞能有这等想法,却仍是摇了摇头:“二小姐这一求,无论成败。必然要与大小姐交恶,考虑到今后的生活,还是不要为我犯险罢。” 王明珞听着她的话,也明白自己在异想天开。自嘲一笑,把下唇咬得泛紫:“我真是没用啊!连一个丫鬟都护不了!” “……”于心未曾想王明珞会如此自责。心头一热,从座位上起身蹲下来拍了拍王明珞的膝盖,“二小姐放心吧,我不会一直受大小姐欺负的!” 她这样说着,渐渐探向窗外。倾颓的大雨有了渐停的趋势,而她眼中亦泛起一抹淡淡的信心。 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若说今日以前,于心尚不清楚自己的办法能否可行。眼下嘛,却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 益州:古地名,今四川成都及其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