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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蒙蒙亮,苏礼铮的诊室终于真正的安静了下来,林平儒从抢救室出来,径直到了他跟前汇报情况。    晚上接回来的那个高血压危象伴急性心衰的病人,在将近凌晨五点时再次出现气促,被紧急送进了抢救室。    “情况暂时稳定了,也和家属谈过了,表示配合治疗。”林平儒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子,声音有些沙哑。    苏礼铮点点头,挥手道:“还有一会儿才天亮,你抓紧时间去眯一下。”    言下之意就是他来守着办公室,林平儒也不同他客气,点点头就转身出了门。    值班休息室在角落里,他进了门,来不及开灯,摸着黑往其中一张下铺一躺,很快就睡熟了。    苏礼铮留在办公室,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站起来冲了杯咖啡,一阵焦香充斥在室内,他抿了一小口,又回到座位上,开始写值班记录。    手边的咖啡渐渐冷了下去,苏礼铮写完值班记录,端起杯子来,只闻了闻,到底还是嫌冷了没喝。    他走到了窗口处,靠着墙望向外面,天已经开始亮了,空中鱼肚白越来越亮,终于能看清远处满地落叶的轮廓。    苏礼铮渐渐看得入了神,从来医院的第一天,他就站在这个窗前,看着那棵树从春到秋,从冬到夏,岁岁枯荣,他也一岁接一岁的开始变成别人口中的老资格。    他渐渐开始懂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没有谁能真的陪谁走到岁月的尽头。    到最终,还是要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他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朱昭平走后他一直没有掉过眼泪,甚至没有觉得多悲伤,如同祖父走时一样。    但他总会梦见他,梦见他拉着他的手教他什么是雀啄脉,拜托他照顾朱砂,又梦见他教自己背书做药,盛和堂门前那个说不出什么时候就存在的石墩反复的出现在他的梦里。    直到此刻,他终于想起了原因。    很多很多年前,祖父苏国维带他去盛和堂,他站在石墩上,看着从里面迎出来的朱昭平,看着两双长了老人斑的手握在一起。    一双手将他送过去,另一双手将他接过来,这一接一送,就是他的小半生。    如今,他们终于团聚了,留下他一人,继续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等到天几乎完全亮起来,苏礼铮所有的突如其来的惆怅全都随着消失的黑夜隐没在心底深处,林平儒已经查完房回来,他起身,开始准备早交班。    朱昭平的头七已过,朱砂请的假也到了尽头,今日是她复工的第一天。    办公室里依旧是那些人,工作也依旧同往常全无二致,王录秋发现她回来了,先是关切的问了句:“家里都还好罢。”    朱砂点点头,勉力的笑笑,“都还好,早有准备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裙,手腕上是白色的腕表,胸前是珍珠拼成的栀子花胸针,脸上不施脂粉,眉目间尽是淡淡的忧伤。    没有人会去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还记得苏礼铮闯进来拉了她就走的一幕,她如今这副装扮,不过是在服孝。    邬渔站在她身旁,体贴的搂了搂她的肩膀,并不多说一句话,转过头去,问王昕今天是不是有讲课。    朱砂笑笑,不似往日的爱热闹,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闲话,听他们说起苏礼铮昨天半夜往神内送了三个让值班的一夜没睡,不由自主的想起昨夜他从家里走时,母亲递给他的保温瓶。    大约他也是一夜未睡的,母亲临睡前曾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喝没喝姜汤,可到最后,却又怕他睡了,舍不得去打扰。    是她从前告诉过母亲,“我们值班要是没事,早早就睡了,万一半夜有事根本不可能躺下。”    朱砂想起母亲,抬手捂了捂眼睛,自己一阵阵的发慌,天真冷啊,谁知道一个健康人会不会突然熬不过去呢?    早上的工作如常忙碌,直到十二点半才结束,她拿了饭盒同邬渔一道去食堂打饭,才出门,就听见科室的王技师叫她:“朱医生,苏医生等你好久了。”    她愣了愣,停住脚步望了过去,见是穿着常服的苏礼铮,有些纳闷道:“怎么还没走,你不是下夜班么?”    “师母喊我给你送汤来,她怕你不去吃饭。”苏礼铮站操作间门口,嘴角噙了抹淡笑。    邬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原来朱砂与苏礼铮的关系不似她以为的普通或者说朱砂单方面看不顺眼,可到底如何,她也不知道。    她咳了声,清清嗓子道:“那个……我先去食堂,不打扰你们啊……”    说着她就已经飞快的离开了,朱砂想叫,却也来不及了。    于是只好走到了苏礼铮跟前,看他同王技师告别。“多谢你,下次有疑问还希望你能继续赐教。”    王技师也很好讲话,笑呵呵的道:“不敢不敢,咱们互相讨论就是了,啊、苏医生快去吃饭罢,都很晚了。”    苏礼铮也笑,然后出了操作间,手里拎了个蓝底白花的布袋,那是家里的,朱砂一眼就认出来了。    门诊部一楼楼梯拐过去,有个八角小凉亭,周围都是草木和假山,环境十分清净,除了夏日里蚊虫多一点,基本上算是个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苏礼铮把保温饭盒拿出来放在石桌上,又替她拂了拂凳子上的灰尘,低声说了句:“凉,慢点,最好坐着衣摆。”    朱砂下蹲的动作顿了顿,有些不以为然,“至于么,能有多冷。”    可动作还是慢了下来,先是拉了拉大衣的衣摆,坐下去沾了点凳子边沿,坐稳了才挪动,直到最后安稳的坐好。    苏礼铮眼底闪过极浅的笑意,将三层的保温饭盒打开依次将米饭、菜肉和排骨汤摆到她面前,又递过去一双筷子。    这是朱砂第一次受到他如此的照料,略觉得有些尴尬,张张口想说自己来,可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说不出口。    接过苏礼铮递过来的筷子,朱砂先是沉默,然后问了句:“你回盛和堂去了?”    苏礼铮点点头,“爷爷有些笔记,师父觉得对我有用处,让我去取回来看看。”    朱砂闻言也点点头,沉默的挑了箸白米饭塞进嘴里,半晌才又道:“苏礼铮,我昨晚梦见他了。”    “……哦。”苏礼铮怔了怔,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朱昭平,想安慰却又无从开口,只好应了声。    朱砂仿佛明白他的感受,不再提起这件事,转而说起了其他,“妈妈昨晚很担心你,怕你顶着风雪赶来会着凉感冒。”    这一年伴随着寒冷的风雪一同降临人间的,还有来势汹汹的流感,半月之内,省医门诊量剧增,一日多过一日,泰半都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患。    朱砂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看过多少个肺炎的片子了,那些肺炎的片子夹在一堆颈椎病腰腿病甚至是癌症的片子里,既不显眼,又因为数量的递增而显得特殊。    “放心罢,没事的。”苏礼铮应了声,好似是安慰,“姜汤很暖和。”    他想起夜里走在病区,留观区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忽然就觉得有些遥远。    朱砂默默的点点头,喝了口汤,汤汁浓厚鲜醇,一定是熬了许久,久到骨肉分离连骨头都已经酥烂的地步。    “这时候咱们病不得。”朱砂叹了口气,又想起问他,“你吃过了么?”    苏礼铮坐在她旁边摆弄手机,闻言手指头顿顿,点头应道:“已经在家吃过了。”    他说的是朱家,每次他去盛和堂,一定会吃了饭再走。起先他觉得不好意思,到后来,却也习惯了,将朱南夫妇等人的口味记得一清二楚。    等他说完,朱砂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又沉默了下去,他们之间看似有许多交集之处,盛和堂、朱南和霍女士、工作,能聊的人和事仿佛有许多,可细细一想,能说的却又不多。    朱砂安安静静的吃完饭喝完汤,将空了的饭盒装好,又放回了桌上。    她望着蓝底白花的花布,忽然想起一张照片来,“苏礼铮,我昨晚……在爷爷的笔记本里发现了这个……”    她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翻出来给苏礼铮看,苏礼铮见是一页贴在本子上的日历,不由得愣了愣。    庚午年,己卯月,乙酉日,农历二月廿五。    苏礼铮认真的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问:“那天是你出生罢?”    朱砂正要解释,听闻他的询问,不由得愣了愣,半晌才点点头,“……你知道啊?”    苏礼铮哦了声,老实道:“我猜的。”    “这是爷爷贴起来的,以前谁都不知道他在我出生那天他还撕了一页日历。”她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不稳,呼吸变得有些重。    苏礼铮转头望了眼凉亭背后曲折的回廊,回廊的另一边种有四季如一的万年青,青葱翠绿,在寒冬里像是能熠熠生光。    “是啊,他不说,谁知道呢……”他低低的呢喃了一句,想起的,除了朱昭平,还有祖父苏国维。    以及那些他在祖父过世后就移交给他几位弟子的手稿,据说这段时间就要出版上市发售,这也许会是他最后一部著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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