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觉得自己现在漂浮在医院的走廊上,没有了知觉。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高鼻深目的斯拉夫人:医生们抱着装病历的文件夹,低声同神情麻木的病人家属说着什么,护士们则更加步履匆匆一点,她们要么推着小车,要么手里拿着输液瓶和针管,走得飞快,擦过路人的身旁时还能带起一阵消毒水味儿的风。更多的是病人和家属,这些人就更加百态了,很难用一个统一的特征去概括,但总归都不怎么带笑,让气氛压抑和沉闷,加上医院的空调功力够大,还格外带了一些阴冷。
他从来都不喜欢医院,这里总让人联想到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
安德在这种状态下努力地吸了吸鼻子,企图让自己的感官重新连接上现实。
这样的心理暗示真的奏效了,有那么一瞬间,刺鼻的消毒水味儿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闯进了安德寂静的世界中。
“安德?安德?孩子?你能听到吗?”
随着这个大嗓门的女声撕破了他和外界的隔膜,安德感到自己的知觉又回到了躯壳中,灵魂也从漂浮的走廊上空落了地。
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去,邻居阿姨关心的神色落入眼帘。
“小伙子,没事吧?”这个热心肠把他送过来的斯拉夫妇女问道。
安德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到了医院。
“……谢谢,”他抿了抿唇,用俄语回答,“我……”
他说不出“我没事”。
女人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别怕。我陪你进去。”
他们一起推门进了角落里的房间。
那房间比医院的走廊更加阴冷,而且推门进来后一片死寂,仿佛和刚刚外面的医院不在一个世界。安德颤抖着手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这里面除了白色就没有其他颜色,每个柜子上都还写着名字,正中的台子上则躺着一个人影,上面蒙着一张白布。
安德用剧烈颤抖的手掀开了那层布。
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个亚洲人,他静静地躺在白布下,紧闭着双眼,皮肤显现出病态的惨白;五官英俊,眉眼同安德很像,只是胡子拉碴略显邋遢。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和工装夹克,格纹衬衫之前应该是被血浸泡过,胸口和腰间都有大面积的铁锈色痕迹,一只手垂在身侧,另外一边的胳膊却已经消失,肩部下方只用强力止血带草草缠了起来。
下半身就更加不能看了,安德只是刚掀开了白布的一角,就被邻居阿姨强势的将白布盖了回去,用俄语告诉他:“够了。”
在这具尸体的正前方,泛黄的胶带纸贴着一个卡片,上面被人用西里尔字母潦草的写了一行【国庆安,中国】。
之前打电话通知他的人说,是车祸。
原来这就是车祸后人的模样。
安德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我没想到……”他用俄语磕磕绊绊地说,“我应该昨天晚上叫他待在家里的……”
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已经是个有点自尊心的男孩子,这会儿却在一个近乎陌生人的外国邻居面前崩溃地开始流泪。懊悔、恼怒和无助的情绪随着眼泪一股脑儿地往出涌,眼眶就像是坏掉了开关的水龙头,往常的自尊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爸爸……”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死人的皮肤,触感粘腻而冰冷,难受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安国庆,他的爸爸,他们昨天晚上还在争执,他责怪他不好,说气话想要回国看奶奶,可今天,昨天那个还被他气得跳脚的人,却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停尸台上。
安国庆不是个特别好的爸爸,自从他在足球事业上遭受打击,又同妻子离婚之后,经常扔下安德出门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才深夜回家。他把儿子扔给奶奶,自己在国外胡天胡地,他不关心儿子有没有朋友,只关心他考试考了多少分,更多的时候整日沉浸在酒精中,企图逃避自己的失败。
但这是他的爸爸。
他的爸爸曾经牵过安德的手,带他在训练场上玩那颗小小的足球,那时候的他对自己光明的未来坚信不疑,向儿子许诺自己一定会成为国家队的主力,将来为国出征世界杯;他高大而英俊,来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是最帅气的爸爸,让安德暗自得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最意气风发的那年还带妻子和儿子环游欧洲,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买给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