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入夜早,雪已经停了,四下里一片阒静,一时间只有屋内纸张翻动的声音。 容启伏案,长发用一只干净的湖笔随手簪了,宽袖如云堆缚在上臂,四指按了竹尺,拿了削得细长的炭条,在细白的纸面上比画。 他直起身,将长尺收了,垂目默算半刻,将记忆中的数字换了本朝的计量单位一一填了。 敲门声乍然响起,他只说了一声进,外头却没有声音,他只好撇了笔,散发放袖,披了氅,才去开门。 门口只有一个少女,她眼中含着泪,站在雪中,像是一朵瑟瑟发抖的娇嫩小花。 “启少爷,我又梦见大小姐死的那日了。” 她垂着头,面上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着实惹人怜惜,“我想着,这世上也只有我们还在念着想着她了,所以我鼓起勇气过来了。” 言罢,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向他,隐隐透着崇拜钦慕。 在过去追逐心中神女的日子里,你一直都没有注意的一个小侍女,也一直用同样的目光追逐你,任谁都会心软吧。 容启眯起眼回忆半刻,才扬了眉:“你是哪位?” 璇玑:“……”所以是真的没有注意到她吗! 她反应很快,只看向他,一副没想到他竟然不记得自己的样子,面露受伤:“我是璇玑,”唯恐他又添上一句璇玑是哪位,她补充道,“以前在大小姐跟前侍候的。” 好像近来在他面前,宁悠被提起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容启想着,没有说话。 璇玑见他这样,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想来他是叫自己说下去,便踌躇道:“今早,我听刘叔说,少爷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容启只颔首。 他不相信当年动作的只有州牧一人,所以一旦此次计划开始,便不复这些年低调的优势,整个暴露在天下之前,再拉不了回头箭了。为了不叫那些人联系到他与宁家的关系,在成功之前,他也不会再回流霞山了。 这番话自然不会同其他人说。 璇玑抬头,缓缓道:“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多亏启少爷救我……”我将你当做不一样的人,有些话想要同你说说。 这话很有技巧,提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更想要趁机说出对方在自己心中是重要的,然后就能顺势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但凡正常男人,绝对会顺势怜惜起她来。 为了达到效果,她说得很慢,容启听到一半就觉得她是说完了,便道:“我不过是为了查探当年真相,这才发现你被抓走发卖了,你和她好歹主仆一场,救你也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他这话很长,璇玑听着,一口气没上来,那些想好的话全数被堵死了,说也不是,更咽不下去。 璇玑脑仁疼。 她现下明白了,和他说话,就必须简单直接,最好还提起当年的案子,不然他真不一定上套。 璇玑索性道:“我近来常常做噩梦,梦到那夜来,倒也发现了不少的疑点,所以今日僭越来找你,要同你说。” 她说着,急迫往前走了一步,就要搡他到他的房里去。 容启想起自己那些文件,心下一阵警惕,先她一步掩门落锁,板了脸:“说罢。” 璇玑想起他从来不近女色,只当他害羞,心下又高兴起来,咬唇道:“既然屋中不方便,那么,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离了木屋群,踏上了水榭。 转过曲曲折折的长廊,长廊一侧是个半圈着的湖面,里面有残败蜷缩如枯蛹的荷,冬日里的这些没了生气,唯有几株常青添上绿,因着叶凋又覆雪柔和了下来,而长廊的设置颇为巧妙,在这样的季节里,长廊间倒没有大风,只是建在水上,仍有寒意透上来。 璇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容启开始解大氅的绳子,侧头看向她:“你很冷?” 他的面目被月色一笼,浇筑出一片朦胧来。 璇玑心下暗笑。 就算这人不懂风情,即便在他跟前任何暗示都无用,到底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总是要体贴女人一些的。 想着,她娇羞低了头。 容启摘了大氅,下一刻,从脖颈处解了扣子,自大氅夹层中掏出一体的兜帽来,又穿回去,戴了帽子。 他镇定道:“我也觉得太冷了,还是回去吧,有什么明日再说。” 璇玑:“……” + 宁悠猫在树后,撇了撇嘴,有些鄙视自己。 外头这两人半夜私会,与她何干,她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 听着脚步声,她顺势自空隙中往外瞥,之后就没移开眼。 宽袍大袖,外罩白色大氅,濯濯然立于月色下,眉目依旧,却是一派沉着风范,容启长她三岁,正是一个翩翩郎君模样。 想是过了变声期,方才听他声音,也与五年前大不一样了,只脚步声还如以前一般,每一步间隔时间都仿佛精准算过,也只在一足彻底落下后,才迈出另一步。 璇玑听他说要回去,用力摇头,低声道:“此事关乎大小姐,不可拖到明日了。” 她盘算得很好,就算这人再沉默寡言,提到宁悠他也不得不说话。 对方果然停了脚步。 璇玑道:“我被绑住时,听到他们说要活捉大小姐和夫人。” “后来,我在州牧府中负责侍候老太太,这孟州牧很孝顺,什么好的都叫老夫人先捡,我看了,发现这些年里他越来越阔气。” “想来,州牧在公文中说的都是假的,若真是有人图财集结,为什么指明了要她们两人?定然是有人指使那一帮人来,再收买了州牧,让他代为瞒天过海。” 璇玑说完了,忍不住抬头看向容启,他眼中深邃而悠远,情绪莫测,看起来叫人敬畏又难以接近,即便听了这样的消息,也没有半点异色。 果然只有宁悠能叫他在意吧。 容启颔首:“我记下了。” 他又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你呢?” 提宁悠的名字果然很管用,至少容启没再噎她了,现下还能顺势问一下她。 见此时气氛好,璇玑便微笑道:“这几年,我想起那可怕的一夜,就常常来这里散心,索性无事,便常常打理一下。” 容启并不好奇,出于礼貌,却还是停在原地,等她下文。 “不过前些日子,我无意走到那边的屋子里,见到了一个水池,才发现里头绿了一片,我废了好大劲才清洗成功。” 她声音很柔,体贴非常,还带着一丝讨赏的俏皮。 宁悠在一边听到,无力捂住了脸。 在璇玑期待的目光中,容启一直面瘫的脸终于松动了。 他失声道:“我养的小球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