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程大郎说道黄老爷子在府衙过世的消息,阿措和白明简心中剧痛,程大郎自己也是唉声叹气了良久。“老瞎眼算卦看相如此准,却躲不过自个咽气的时候。” 阿措摸了摸腰间,她昨夜在黄老爷子的屋里将那枚玉蝉缝在了腰裙的皱褶中,腰裙层叠,又系有腰带。 它好好的藏在里面,并没有被人发现。 程二郎左右瞧着他们神色沉重,没有吱声。 白玉京的朱大人为找他俩,将宋三活活打死了。这话一出口,程大郎本以为白明简要拍手称快,却没想男娃子的脸色并未转好。他转念一想,他才多大的年纪,这是被吓着了。 他拍了拍白明简的肩头,体谅地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宋三应得的报应!” 白家被毁,这难道还是白家的报应不成?阿措心中嘲讽,她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想法,嗯嗯数声,在程大郎面前狠狠骂了宋三几句。 程大郎问起他们,她给他的说辞是,那一夜远远瞧见宋三来家,就往外逃了,侥幸能从刀口下逃走是上天垂怜,藏在了柴火垛中一夜,直到天亮喊杀声停了,才往程家来的。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黄老爷子离世不知,麻军爷被活活拖死在街口,听上去就更是吓人。 她这番话说的头尾俱全,程二郎瞅了她几眼。 程大郎大手一挥。这几日兵荒马乱的不太平,程家不缺两个小娃子的几口饭食,让他俩安心住下,以后的事情放在以后说。 阿措细问他昨夜究竟镇中出了什么变故,得到真相之后,她的脸色很是难看。 程大郎兴致勃勃说到族叔程杰江的神机妙算,又说道他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就将白明简举荐过去,谋份差事糊口,他们兄弟也缺个会识字的先生帮忙记账,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她将白明简的手指死死掐住…… 白明简恍惚不觉。“多谢程大哥,在京城来的大人面前说我不识字,省去了我许多麻烦。也正是如此,我本是个死人了,这会儿跳出来就是给你惹麻烦了。” 程大郎醒悟过来,狠劲拍了拍大腿,满口的可惜。 她悄悄放开了白明简的手,偷瞥了一眼。她紧张之下,竟把他的手指,掐的青紫。 在府衙之中。 谢灵芝在谢灵松身前哭诉了半个时辰,谢灵松的袍袖沾满了他的鼻涕眼泪。 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人,他终是再忍耐不住了,摔了茶碗。 堂堂一州知州,不在雍州坐堂,倒跑来县镇擦屁股。他白日里面对邹德善的不阴不阳,已是窝了一肚子火。那个朱致虽是来自白玉京,却不过是清闲衙门的五品官,竟然也敢给他甩脸色。 谢家在洛阳为钟鼎之家,先祖战功无数,积有累世的声望。就算没有宫中的娘娘,难道就该被人轻瞧了? “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辞在你嘴里甚是腌臜。你若还念及胞姐在宫中的苦处,就该自请致仕辞官。”谢灵松冷了脸,算了算日子。“你这两三日就启程回去洛阳。” 谢灵芝怔住了。“税赋有三十万两银子……,兄长……”他见谢灵松面色不好,还算反应快住了口。 他竟还惦记这个,谢灵松冷笑了数声:“蠢货蠢货,邹德善混在伍中,眼皮子浅,见着金子银子都去抓。咱们是什么人家,那些银子随便在哪里没有一撇子?顺妃娘娘执意让家里给你捐官,求的是你混个冠带闲住的名儿,也好涨涨家里叶姨娘的脸面。”他说到此处,越发生气了。“你竟这般不开眼!” “兄长,我总不好空手回去的,家里那么多口,哪个不是富贵眼,瞧我做了官个个眼红,手头再不宽裕些……”他也自知其能力有限,又嫌柔玄镇苦寒,若是一次搜刮尽了地皮,返回洛阳都城也好。洛阳姻亲中的白家昭字辈的有个叫白昭章的,员外郎做了一年半,回家丁忧三年,吏部铨选一概不再参加,一味在家高乐。族里兄弟长辈都管不了他,最不过逍遥自在。 谢灵松恨不得挑明了,跟他讲清楚。顺妃先前恩宠盛隆遭人嫉恨,皇上病倒后家里人就进不得宫了,平安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洛阳的书信上说谢家人心惶惶。白玉京的消息更乱,皇上的病情加重,或是熬不过新年。他这点血银子孝敬不到宫里去,谢家甚至洛阳人家也没心思瞧他摆阔。 皇帝还有几日安好,钦天监着急将一个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带回白玉京,就是害怕国师李思茂在这个坎节上拿着旧怨和钦天监上过不去。紫微星下所照耀的大夏之城,已到了改朝换代之日,旧人腔子里的血要往外流了。 “两日后,待柔玄镇平稳下来,你便出发。”谢灵松吩咐旧仆,教他无论如何将谢灵芝押回洛阳,莫要再生出事端。顺妃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别处是制衡谢家,在谢家却是用来制衡顺妃的。 程杰江回家后,被毛孝刚堵在了门口。“程兄,好手段,好算计。我是给你添了嫁衣裳了。”本来是两人合谋的事情,这不到半日毛孝刚就被冷落在了程家大院,问询个家丁,都没人理他。眼见着府衙的政务都要由他遥遥把持,毛孝刚越咂摸越是不对,再坐不住了。 他忙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只是这半日,邹将军来请,谢知州来请,脱不开身罢了。咱老哥俩共甘共苦共富贵,我正有事要找你呢。”毛孝刚面上冷冷的,当年的科场舞弊案,就是眼前人为求自保,一顿乱咬,连坐了数人,到最后竟牵连了两湖两广数十位官员。“” 他瞧见毛孝刚那样子,知道他眼红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这傻子,有一场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钦天监的人……”他将毛孝刚拉在身边,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一夜过去了。 白明简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阿措唤他。“少爷快起来,在别人家里,起来太晚要遭人笑话啊。”她悉悉索索地爬起来,从褡裢里取出伤药,在他的旧伤处抹了抹。她的动作轻得犹如羽毛一般,上好药后抚了抚他的头发。 他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她已经下了地了。 “少爷起来啊,一天之计在于晨啊。”她的声音远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他闻到了黄粟米饭的香味。他爬起来,发现阿措已在院子里干上了活,隔着窗户去看,程二郎伸手去拿她手上的盘子,她笑嘻嘻地躲开了。院子里围着个栅栏,困着七八只花面狸,她伸手抓了一只掰开它的嘴,指给程二郎看。 白明简隐隐约约听她说,看牙口就能晓得岁数。 阿措的高烧并未全退,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咳嗽,但精神极好,时不时发出笑声。她自今早起,就前前后后跟上了程二郎,将早饭也抢着做了。他显然是被她的热情吓到了,当她指着院子里的货物问他都是做什么的,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白明简穿衣服穿到一半,觉得越发闷了。 “少爷,你这衣服怎么还没穿好?”阿措进来冒了个头。 他望着她。“你是气我,昨日一口回绝了程大郎吧。” 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算了,白家的祖训教子孙不与程杰江交往,又有什么用处。我写字算数也不是个废人,那明日……不,就今日我再与他说去,我能养活自己和你。”他很是艰难地把话讲了出来。 阿措大惊小怪道:“你不做功课了?黄老爷子教你做的晨时功课。” 他愣住了。 “少爷,你算算日子,县试就在来年三月,便是你再聪明却不用功,天下那么多读书人,岳麓书院偏偏会取中你,县试偏偏会取中你?” “你昨夜不是……” “谁说让你答应程大郎了?我那就是教你别答应他,咱们在程家就待两三天。”她上前推了他一把,帮他穿好衣服。 他望着阿措,阿措爬到炕上,把被子枕头都叠了起来,忙忙活活的样子一如往常。 “少爷,你犯什么傻呢,我即日就送你去岳麓书院,送你上学啊。” 白明简神魂震动,他呆呆的看着她。 阿措,你可知岳麓书院在哪?离柔玄镇有千万里之遥,程杰江与白家素有龃龉,听程大郎所说,程杰江得了谢知州的信任,把持柔玄镇的政务。恩赦令但凡经他的手,就别想出了柔玄镇。 他整夜痛苦难受,就是因为这条路已经走死了。 阿措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但她却又认认真真的与他说了一遍。“咱们就在这几天离开柔玄镇,你好好吃饭,不要想太多。”岳麓书院在哪,她当然知道。《元和郡县图志》上有写,要走旱路更要走水路,中间要过百十来个关卡。她背下全书,再在脑海里研究的时候,牙花子都要咬酸了。 他们两个人的四条腿如何走得到岳麓书院,她也不知道。但她必须要白明简相信他们长远能走得到。 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对事情的判断永远是基于深入骨髓的生存意识。她们在前世的世人眼里,本来就是一群杞人忧天的家伙,更别说是在古代了。 她无法和一个古代人解释必须离乡背井的决心。 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默默比了个方向盘的动作。 树挪死,人挪活,柔玄镇的路走到了尽头,那就得拐个急转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