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回到车上,对着沾了灰的旗子泪眼婆娑。 这面旗被风吹日晒的稍有褪色,刚才又被争来夺去,弄得皱巴巴的。小溪一边掉泪,一边试图抹平褶皱。一下又一下,她怎么抹也抹不平,怎么拽也拽不正。心里憋着的委屈突然爆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自家酒旗为何被人轻贱至此? 沁梅斋的名号,是长安美食美酒的象征。沁梅斋的旗帜下,是长安老饕和风雅士人们约定俗成的美食品鉴之地,每来此处,总能得到味觉的满足和意外惊喜。 每一任的沁梅斋主人,都是不负众望“厨神”般的存在,备受行家尊重推崇。每逢年节,沁梅斋所出的酒馔点心一份难求。谁若能抢到份带着她家标记的哪怕一小坛酒,抱着走在街上都是洋洋得意足底生风的。 沁梅斋那面曾在长安上空高高飘扬的骄傲旗帜,却被刚才那汉子说要拿去给儿子裁做尿布。 小溪无法接受这些天的事。她绝不相信自己家的酒会有毒。父亲对沁梅斋每一样东西把关的程度她是最清楚的。可为什么牡丹宴上最后那坛酒里有毒,是谁下的毒?不管官府怎么判,她坚信父亲是冤枉的。 小溪哭的声嘶力竭,像要把所有愤懑尽数倾倒出来,直哭得快背过气去。 雪柔听的心痛如绞,若说小溪难过,她只有比小溪难过十分。但这伤痛岂是几句安慰能抚平的呢。小溪已经很坚强了。突遭大难,她不哭不闹,默默陪伴自己,懂事的让人心疼。 小溪哭累了,抽噎着盯了旗子半晌,忽道:“阿娘,沁梅斋还能开吗?” 雪柔心中一痛,像被蛰了似的避过脸去。如今,莫说重开沁梅斋,连沁梅斋这三个字也被天下人避之不及了。何况,如今的她们已是贱民。这些,小溪能懂吗? 心中有梦总是好的,哪怕永不可及。 雪柔低下目光道:“会的。”她不愿看见那面旗子,越是深情,越怕相见。 对小溪而言,雪柔的话却是莫大安慰。她小心地折叠起那面酒旗,珍而重之地藏进了怀里。 车很快就到了南宫府门前。 南宫月新买的这处宅院楼阁精致,厅堂敞亮,四处点种湖石花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手笔。雪柔下了车,抬头看见南宫府三个字吃惊不小不肯向前。难怪刚才在大理寺时那人不愿说主家来历,原因竟是这个。 雪柔心中惊疑,不知南宫月为何如此,她可不会认为这是南宫月搭错了哪根筋大发善心。不管什么目的,无论如何,她雪柔就是带着小溪沿街乞讨,南宫家的府门也是绝不能进的。 突然间雪柔不知哪来的力气,拉着小溪就要离开。只是脚下虚浮,挣扎无力。且既到了这儿,哪儿还由她做主,南宫府的人一拥而上陪着笑脸连哄带劝就是不叫离开。 “石夫人。”随着一声清亮的呼喊,一位气韵温柔的女子带着侍女接了出来。 只见她藕荷色的十样花纹罗衫下系着条丁香色的绣叶花绫裙,肩上绕着樱色花豉歇单纱的宽阔披帔。螺髻上簪一对温润玉雁钗,脸蛋圆润,目光清亮,怎么也不像南宫家出来的人。 她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略带羞怯笑道:“夫人叫我文锦好了。”旁边人忙解释说这位是南宫夫人。 雪柔只听说南宫月娶了位貌美的崔氏女子,从未谋面,也从未听说过她的动静。今日一见出乎意料,心想如南宫月那般招摇张狂的性子,家里竟藏着位柔美娇弱的正妻压宅,的确是南宫月的福分。 崔氏文锦道:“实不相瞒,接夫人与千金来寒舍是奴家的主意,虽说咱们两们家过去有些龃龉,但那都是以前的旧事了,还望夫人不要心存芥蒂。夫人,我是不信石家会在自家酒里下毒,天下做饭庄的哪有这样的傻子?我一直觉得石家一定是被人陷害,是被冤枉的。” 崔文锦说话音声柔润不疾不徐,而且姿态谦让毫无骄矜之色,让人听得心中熨帖。雪柔这些天难得听见句公道话,不由一时语噎。正在想怎么回答,却听小溪顿首道:“嗯,是冤枉的。” 看见小溪,文锦不禁摸摸小溪的脸蛋欢喜赞道:“好精神的女孩儿啊,瞧这小脸,呀,眼睛红红的,是刚刚哭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崔文锦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抬头看,是个模样清秀的男孩。小锦袍外束着条嵌宝钿的革带,一脸好奇的瞧着小溪。 “我叫石小溪。” “我叫南宫麟,”他向小溪笑了笑,态度友好。 雪柔低头道:“多谢南宫夫人盛情,可我们实在不便相扰,还是……” 崔文锦急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唐突了,没先征求夫人同意,还请夫人别见怪。” 崔文锦拉起小溪叹道:“夫人,恕我多嘴劝一句,就算您不为自己身子考虑,也得为孩子想想,织染署那地方可不是夫人与令千金能待的,何况你肚里孩子月份不小,身子这么弱,总得有人照应吧,若夫人不嫌弃,就请在寒舍暂时修养,这若是个儿子,可是石家唯……”赶紧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自知语失,尴尬的脸都红了。 这么瞧着,崔文锦的人品性格跟南宫月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她话说如此谦和有礼,让雪柔听得踌躇不决。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南宫麟笑着跑过来拉起小溪的手道:“小溪,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小溪抬头看母亲一眼,雪柔还未阻止,南宫麟便催促道:“来啊来啊,快点走。”拽着小溪就跑进府了,雪柔喊都喊不及。 崔文锦怎么看也不像心怀恶意,小溪已进了府,莫奈何,雪柔只得跟文锦走进了南宫府的大门。 崔文锦是个热心人,一路张罗着送雪柔到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那位总管送下雪柔,松了口气。一路踏着脚下花砖到前厅向南宫月汇报情况,夸赞夫人不负所托。 南宫月猜也猜得到妻子接待雪柔的场景。笑道:“我这位娘子,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总管问:“那接下来……” 南宫月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心中早有盘算。 那位悄悄跟踪雪柔马车的人,一直静默地观望着南宫府发生的一切。虽说白天不易隐藏,但他轻纵飘忽,不知不觉就把南宫家的房院大致踩了遍,从容退出。 因时间还早,他换了件衣裳去南宫家的宝华楼假意用饭。出来又打听了些南宫家的产业虚实。约摸时辰差不多,从自己人那儿拉了坐骑,纵马直奔蓟国公府去。 他叫青羽,是蓟国公吐突承璀手下十二位绝顶高手中的一员。 他们怀揣御赐金牌,上可直接面君,下可送他们去任何地方。历经杀伐血战,到今天还剩九位。 他们身怀绝技行踪隐秘,各司其职。尤其青羽,是吐突承璀最信赖的心腹之一。 暮色来临,关坊门的鼓声早已敲毕。蓟国公回来晚了。不过他不用担心进不了家门,三品大员的宅第允许在坊墙上开门,可以直临大街——这可是莫大荣耀。 吐突承璀进了府,换过便装坐下,见青羽候在旁边,看神情就知道有所发现,问道:“青羽,看见什么了,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