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延英殿。 “陛下,陛下,外面,外面……”有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 殿内,激辩正酣的几位朝廷重臣正争的面红耳赤,水火不容。被这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冲撞打断,不觉都拧起了眉毛。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此鲁莽,实在可恶。 天子李纯本就憋了满肚子火,啪一声丢下手中卷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你最好给朕个饶你不死的理由。 宰相武元衡喝道:“什么事,这样闯进来。” 这小太监在帝王身边服侍多年,怎会不懂这里的规矩,可外头的事儿实在太怪异了,不敢不报。 “启禀陛下,外头……下雪了。” “下雪?胡说!” “陛下,奴才……奴才不敢撒谎。” “下雪?怎么可能。”几位朝臣听得面面相觑,顿时忘了正争辩的恼人国事。立马跟在已经跳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的皇帝身后,急匆匆到殿外观看。 延英殿外阴云密布,大雪飞扬,整座大明宫都被笼罩在这不合时宜的鹅毛飞雪下。 快立夏时节天降大雪,这反常的天象代表什么? 谁都看得出,皇帝李纯心中不悦。 身为天子,无论刮个风掉颗星发个水闹个虫,都能跟他施政联系起来。这些日子阴雨连绵已经够让人头痛了,现在好,竟又飘起雪来。 幸好,大雪很快停歇。不然,不光民心惶恐,田里的谷物也要大大遭殃了。 看到皇帝脸色,那小太监吓也快吓死了,赶紧接着报,“启禀陛下,这雪是从皇城西边开始下的,奴才是眼看那块雪云从那儿聚集起的。” “皇城西边?”李纯皱起眉头。 宰相武元衡道:“皇城西边顺义门那儿,有尚舍局、尚辇局、卫尉寺,还有大理寺。”说到这儿,他眼光不动声色的从吐突承璀脸上飘过,正好与吐突承璀的眼风有一瞬交集。 “大理寺。”皇帝李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大理寺……”武元衡有意无意的重复了一次。 今天早朝时,针对牡丹宴一案的弹劾火力全开,条条状状全指向蓟国公吐突承璀。更有臣子危言耸听,说蓟国公涉嫌指使身边人给嫌犯通风报信,下达指令,言辞中还颇有轻蔑暧昧之意,听得人浮想联翩。若不是吐突承璀稳住了神,笑问证据何在,只怕朝堂上就该大打出手了。 对蓟国公的种种动作,从他被皇帝召回长安就没停过。 因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其子吴元济匿丧不报,自领军务,拥兵自重,不但拒迎朝廷敕使,更纵兵四出,屠舜阳,焚叶,掠鲁山、襄城,一时生灵涂炭,关东震骇。 李纯震怒,决意讨伐淮西。 但是,当准备任命吐突承璀为诏讨处置使的消息传出后,针对蓟国公的大戏就一幕接一幕的加码上演,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难怪李纯生气,朝廷用人之际,居然还在因朋党之争相互倾轧,内耗不止。在李纯心里,对吐突承璀的指控根本是无稽之谈。 “去查查,大理寺有什么冤情吗。”李纯吩咐。 “遵命。”几位重臣躬身答应,心中难免胡乱猜疑。 “陛下,陛下……”远远地,有位身着神策军服色的卫队长一路狂奔,朝延英殿跑来。 吐突承璀冷眼瞧着,像亲近二皇子的人。 “启禀陛下,”得到接近皇帝的许可,他上前跪地抱拳行礼,“牡丹宴一案的嫌犯因被大理寺判官私刑逼供,实在忍不过,咬舌自尽了,从那时起就下起雪来。” “私刑逼供?他不是大理寺判官吗,审案应是他份内职责。” “回禀陛下,这桩案子并不归这位判官管辖,但他却排挤同僚,私自提审嫌犯动用重刑,这才酿成此祸。” “大胆!”李纯大怒。 吐突承璀冷眼瞧着,刚才还激烈针对他的人正强自镇定,努力做出不干己事之状,但额角却微微浸出了冷汗。 李纯道:“朝中怎么有如此无法无天之徒,是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有这样的奸佞小人祸乱朝纲,难怪天降异雪示警。传朕旨意,即刻将其押入大牢,连夜讯问,彻查到底。” “回禀陛下,这位判官……已经自裁了。” “什么?” 李纯猛转过身,目光惊疑冰如刀刃。他缓缓扫视着眼前几位臣子,目光中蕴含的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李纯很久没有说话。这异样的沉默令空气中凝聚的紧张气息越来越浓郁,几乎令人窒息。臣子们垂首侍立战战兢兢,口不敢言。 良久良久,李纯终于开口道:“这件事,该有个了结了。” 臣子们面对努力控制暴怒情绪的帝王,除了点头,不敢多说一字。 “武元衡” “臣在。” “立结此案。” “臣遵旨。”宰相武元衡躬身领命。 吩咐完,李纯拂袖而去。 躬身送走帝王,几位各怀心事的朝臣匆匆散去。 吐突承璀站在延英殿台阶上举目西眺,看见雪过天晴后那久违的太阳金晃晃的遮掩在乌云后,为乌云镶上圈炫亮夺目的耀眼光华。 想必,待夕阳西下,落日如血,艳若桃花。 回到国公府,吐突承璀一拨拨听完手下人来禀报的要紧事。命人出去伺候,自己独坐屋中。 他这半生,吃过不少苦。带过重兵,打过硬仗,杀过数不清的人,躲过无数如影随形的明枪暗箭、阴狠算计。仕途沉浮,他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太子内侍走到今天位列公卿,震慑群臣的位置,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般的风暴。 可这么多年,无论遭遇何等挫败与困局,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被深深刺痛,深感奇耻大辱。 桃花,桃花,他该怎么惩治桃花? 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爱有多浓烈,恨就有多刻骨。 “叫桃花来。”吐突承璀吩咐。 桃花来的有点慢。她完全没意识到吐突承璀早已知晓她从昨晚到现在的一切行动。捡了身素色衣裳打扮了,头上略插几样首饰,唯独脸上浓施重粉,以掩饰哭肿的面容。 一路走来,除了厌烦这样日子还得去陪他,未觉出任何异样。 见了承璀,桃花如常行礼问安,只是比平日没精神些。 单丝罗衫柳花裙,唯有银红色的轻容花纱帔还略显郑重。桃花的小心思和费力遮盖的肿胀眼睛怎么能瞒过吐突承璀的眼睛。 手下人识趣的尽数退出,关闭了房门窗户。 桃花有些愣神,这才发现吐突承璀的样子跟往日大不相同,连身上的公服还没更换——这在过去可是极为罕有的事。他斜倚在桌案前瞄着她,似乎在等桃花先开口。 气氛实在诡异,桃花只得强颜欢笑道:“他们怎么伺候的,连公服都没替您换,今天下午不知怎么了竟下了雪,您看着了吗……” 吐突承璀的目光让故意找话说的桃花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越来越说不下去。那目光逼的她心中砰砰乱跳,像个透明的人一样无处遁形。 桃花不傻,她了解吐突承璀手下爪牙的厉害。看他现在的神情,昨夜之事,别说自己行踪,恐怕连说过的话他都大概知道。想到这儿她心慌的不行,膝盖一软,竟不知不觉跪了下来。 吐突承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公服上系的玉粱金筐宝钿腰带光华灿烂,明晃晃正刺着桃花的眼。 这玉粱金带是多少征战仕途的男人终其一生想系上的装饰,但唯有官至三品才能名正言顺的享有这份荣耀资格。 吐突承璀伸手抬起桃花的脸。当年就是这张脸,让他一见误终生。 桃花心惊胆寒,浑身颤抖。 他从未这样对过她,从来没有。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疼了十几年的爱妾竟瞒着他——一个位高权重、自尊心强到极致的人,半夜偷跑出去见这么多年都放不下的心上人,临别还做出那些难以割舍,恨不能以身替死的模样…… 完了,全完了!吐突承璀是什么人,他心狠手辣,爱憎分明。他尤其痛恨背叛自己的人,对他们的惩罚一向无所不用其极,雷霆手段,绝不姑息。 怎么办,怎么办? 吐突承璀问:“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你知道你这么做,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没错,牢狱中的耳目当然不只吐突承璀有,他的政敌也会有。在明明知道他的政敌意图借此对他不利时,她这么做,显然没顾忌他的安危,更没考虑这其中隐藏的巨大风险。 这已经不单单是情感上的背叛,这是完全不在乎吐突承璀的命运与生死荣辱。需知,这个级别的斗法稍有不慎,那可是抄家灭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我,我……”桃花这才回过点味来,她其实真没想那么多,就是任性惯了。大错既已铸成,悔之晚矣。况且,如果要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奋不顾身的想尽一切办法见石润章一面,死也甘心。 反正按吐突承璀的习性,凡他想好的,说什么也没用。她这罪过不可谓不大,怎么都难逃一死了。 既如此,算了,算了。这一生已然错乱,死就死吧。 想到这儿,桃花狠下心肠咬牙道:“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敢隐瞒,更不敢讨饶,反正这条命早就是您的了,只求国公爷好歹看在往日侍奉,别折磨我,给我个痛快了断。” 国公府内,死个人如同死只蚂蚁。桃花哭着闭上眼,听任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