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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强兮弱兮

秦汉之交神棍多,人迷信。殷嫱每天用过朝食,都是女萝查过《日书》看吉凶才能出门。而神棍们,像什么日者相士、建除家、五行家、堪舆家更是正当职业,倍受人们尊敬。    殷嫱可不信这些,不过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个神棍跟殷姬关系匪浅。不然她决不能登堂入室。    “许先生!”    这小女子面嫩,头上插着笄钗,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女萝高兴地跑上去挽着她,就连素来沉稳的女桑看见她却颇有些激动。    殷嫱没有任何反应。女桑见状醒悟,在殷嫱耳边低声提醒道:“许先生尊讳负,字抱阳,是名满天下的相士,汉王也敬她,她去年嫁与裴氏子为妻。”    殷嫱颔首:“裴夫人。”    一时间众人静默,女桑尴尬地在殷嫱耳边道:“邑君幼时,扶贞夫人①的灵柩回巴郡,被人歹人略(掠)卖②到了河内,多亏许先生的大人搭救,两家有了交情,许先生大了,邑君和许先生便常常通信,成了莫逆之交。先生没冠字的时候,邑君直呼负,她冠字后,邑君称她抱阳。”    殷嫱面不改色改口唤道:“抱阳。”    女萝就没她那么生分,先生长先生短的,又好奇地问她:“先生怎么来齐地了”    许负点了点女萝鼻尖,故意拿腔作调道:“做什么来我夜观星象,发现你家邑君命格将有大变动,特来给她指点迷津。”    殷嫱哂笑了一声,并不信她的说法。女萝却煞有介事地点头,拽着许负的衣袖,颇有些紧张地问她:“邑君在赵地受伤,是有变化,这是好是坏”    许负沉吟:“附耳过来。”    女萝小脸绷得死紧,依言行事,没想到许负哈哈大笑道:“我听说伯盈姊姊受了伤,忘记了一些从前的事儿,我又懂得一些医术,所以特地赶来看她。”    女萝气鼓鼓地丢开她衣袖,又撇了撇嘴角,用余光看她:“……有什么法子医治邑君”    许负笑吟吟道:“招魂。”    “招魂是替亡者招的,我做什么要招魂”殷嫱神色淡漠,却不小心在去年的账册上勾错了一笔,她的手顿了顿,拿起小刀将墨迹刮掉。    “许先生说的自有她的道理嘛。”女萝试图说服殷嫱,她想起当时殷嫱勃然变色,差点把许负赶出去,心中埋怨许负说话也太不讲究了。    “我的道理就是不招。”    殷嫱一想起当时许负吐出招魂二字的时候,那种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就止不住心悸。    给谁招魂无非是殷姬。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刻刀,好像这样就能暂时平复心绪似的。她究竟在怕什么不过是一个神棍。    “邑君……”    “伯盈不愿,算了。”    女萝劝得口干舌燥,忽然有人打断她,正不满呢,抬头一见是韩信,欲言又止,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唯。”    殷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双颊鼓鼓,像是只生闷气的小河豚。却听韩信又道:“昏礼前招魂也不吉……伯盈,你不高兴”    “头疼。”殷嫱垂下眼睛,她撒谎的时候从不与人对视。    “旧疾发作與,诏侍医来。”韩信皱眉,语气不容置疑,全然不留给殷嫱拒绝的余地。    “邑君,讳疾忌医可不行!大王让奴婢务必监督邑君吃药。过几天就是春社了,邑君届时也要去呢,总得养好了再出门吧。”晏餔(晚饭)后,女萝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追着殷嫱饮下,殷嫱才就寝。    殷嫱猜测原本殷姬要女萝做贴身侍婢,就是因为她单纯活泼,正与殷姬沉稳相互补,只是这丫头真是忒一根筋,也不知殷姬怎么应付她的。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灯火轻声哔啵,她脑子里汇总着白日的事,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新同神的香气,与往日的大不相同,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恍惚间,似乎有谁在吟唱:“魂归来兮……”    这年春天来格外得早。淮阴县两条河岸边垂柳新芽黄绿,驿外桃李芬芳。殷家的方船从齐国返航,辗转至淮阴,要通过淮水溯流入长江返回巴郡,如今正靠在淮阴一处停泊修整。    “呀,今天是春社,阿姝。”    春社日,祭祀社神,在农事为重的大秦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而纵然以秦法之严苛,在春社上,男女私会相奔也是不禁的。    殷嫱放了行船多日的人们出去,自己也懒驾帷车,只带着女桑和傅姆游玩。    她们正好赶上社庙祭祀的尾巴,楚乐和一连串用楚地方言念祭词让殷嫱昏昏欲睡,乡人们倒听得快活。正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社宰开始分祭祀的牛肉。    一年到头能吃顿肉不容易,更何况耕牛宝贵,不是社日,官府也允许宰杀祭祀神明。观社的乡人看着社宰的眼神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这一下惊醒了殷嫱,她觉得无趣,正打算走,就见着个面色蜡黄,高且瘦削,佩剑的短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山东六国旧贵族,殷嫱笑了笑,又举目四望。    社庙周围草木葱葱郁郁,桑柘成林,一片桃李夹杂,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地花开,虽不成片,却别有意趣。    春光灿烂……    还没等殷嫱感慨完,便听见山野间女子的低呼和男子的叫喊声,傅姆神色尴尬地提醒殷嫱:“阿姝,走吧。”    果然是春天到了。    春社日上,彼此心意相合的男女就可以钻进树林里幽会。殷嫱容色姣好,刚才路上有不少乡人看她动心,只是她穿着不俗,带玉佩剑,大多不敢招惹,少数凑上来的也被朱母打发了。    女桑面红耳赤,殷嫱却无甚感触,点头快步而行。    “阿姝止步。”    殷嫱回首,只见适才见到的那个落魄贵族少年赶上她制止。殷嫱没开口,朱母代她呵斥道:“你这王孙,好生无礼,做什么拦人去路”    少年又高又瘦,脊背挺得笔直,面色冷峻,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还没到,叫骂声就先到了:“韩信,你小子躲啊还能躲到哪儿去”    其间夹杂着什么“竖子”、“阿翁来了”、“婢生子”、“田舍儿”、“市井儿”之类不堪入耳的腌臜话,朱母护着殷嫱想急急后退,却也来不及了,熟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个膀大腰圆,十分壮硕,看到殷嫱时愣了愣,朱母和女桑赶紧护在殷嫱跟前,殷嫱不以为意。    “阿姝,怎么和这种人一起我……”    “这么些人,是要在春社斗殴”殷嫱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和朱母说起话来。    众人面色一变,斗殴在秦法中罪责不轻。    “斗殴是不敢。”那粗壮少年轻蔑地看了眼高瘦的少年,“就是看不惯他饭都吃不上,配剑耀武扬威,还整天瞧不上咱兄弟,鼻孔朝天的模样。”    少年们无处发泄的精力总是让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斗殴,不安于室。在女人面前,少年们就更不遗余力地贬低着不合群高瘦少年。    殷嫱瞥了一眼高瘦少年,他面色冷峻,眼神却漫不经心,拨弄着指甲,比蔑视更让人难堪的是,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难怪这些少年想要整治他。    “我看他拿着剑也不敢动!来刺我啊,不刺我就从我□□爬过去。”    众人起哄:“爬过去!爬过去!美人就该看看他是什么德行。”    高瘦少年凝视着他许久,竟说:“好。”    “……”    片刻的沉默后,朱母、女桑、少年们脸上陆续出现了震惊、鄙夷的神情,最终化为轰然而笑:“大丈夫竟然懦弱如斯——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不去死。”    殷嫱眯了眯眼睛,倏的拔剑而斩,正刺中他胸腹,森寒的剑光映着她的脸颊,猛地抽剑,少年应声倒地,喷溅的血沾到她的衣裙上,森寒的剑光映在少女姣好的脸上,更衬得她肌肤如雪,她拿剑指着其中一个少年,殷嫱笑了笑,轻声问道:“好笑吗”    少年像是被捏着嗓子的公鸭,脸色瞬息万变,最终腾的瘫倒在地,牙关颤抖:“杀、杀、杀人啦!”    他这一声像是提醒似的,殷嫱的剑指了一圈,拦路的少年们恐惧地望着殷嫱淡漠的面颊,像是看见恶鬼似的,不知是谁先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拔腿就走,余下的人立刻拖着受伤那个,四散而逃。    “阿姝……”女桑和朱母的脸色相对之下,就好得多了,女桑的眼中甚至还带了些崇敬。    殷嫱血都没擦拭,径直把剑归鞘。她看了少年一眼:“走吧,带我去官府。”    少年先是惊,但仔细思索,却又平静了下来。殷嫱出手很有分寸,伤人而不杀人。虽然斗殴是大罪,但秦律同样允许,非大逆不道之罪,可以爵位和钱帛赎罪。    殷嫱衣着华贵,并不缺钱。    “多谢阿姝。”少年沉默了许久,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殷嫱摇了摇头:“谢我做什么我剑术比你强么”    少年诚实地摇了摇头。    女桑有些不服气:“可你没阿姝的勇气。”    “你错了,桑。他只是没有我的钱帛。”殷嫱扯了扯唇角,抚着长剑,忽然大笑起来,“我幼时又能好到哪去呢”    女桑和朱母面色一变,殷嫱素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要说软弱,只能是想起了被人略卖的旧事,都劝道:“阿姝,是歹人恶毒。”    殷嫱却笑弯了眉眼,那样肆无忌惮,全然不顾礼法。女桑和朱母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殷嫱笑着说:“歹人恶毒,有人却比他们更恶毒,偏喜欢踩在被害者的伤口上羞辱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歹人诛身,流言诛心。世人愚昧,民智未开,姝女与他们计较什么”    殷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朝阳渐渐将几人的影子缩短又缩短,几人的背影像是融入了霞光的帛画中,美艳的朝霞渐渐在阳光下化开不见,天光大亮了,齐王宫里钟室的钟声响了,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殷嫱被女萝叫醒,但她尚有些昏沉。    “邑君,张先生今日就走,可要去送么”    “去。”    殷嫱整理衣装,配剑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拔出了长剑,这是一柄典型的制式秦剑,剑尖锋锐,有寒光,只有纹路的凹槽里隐见深褐发黑的血渍,她屈指弹了弹,剑身发出一声清鸣,就像是在为主君让它重现锋芒庆贺一样。    “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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