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丁酉年,冬。 今年十一月,赵相国韩信攻下齐都临淄,齐王广仓皇逃窜,向楚王项籍求援。楚将龙且率领齐楚联军,与韩信于潍水决战,联军覆灭,齐国自此易帜。 在历时已两年的楚汉之争中,楚强汉弱的局势瞬间颠倒。 齐都临淄,战争的凌虐让这个以繁华著称的城邑显得有些寥落。只有市井、邮驿稍微有点人气儿。 “却说那天啊……朔风呼啸,旌旗飘扬。 ” “那天儿艳阳高照,化了雪,更冷了。咱们大将军依威风凛凛地在战车上,正要和楚军决战。您问对面领军的人是谁那是是楚霸王的爱将龙且。” 驻守邮驿的汉军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潍水之战的情形。 “‘进攻!’将军一下令,咱们兄弟立马渡河过去,可是你想啊,这冷风一吹,湿衣披在身上,体力不够,当然打不过齐楚联军啦。” 殷嫱刚推开窗牖,北风打着旋儿便卷着这些话儿进来了,雪粒子钻进她颈间,她打了个寒颤。 殷嫱想关上窗户,小婢子塞给她一双手衣,冲她嘘声:“嘘——邑君,您听,他们在说韩将军呢。” “这就不敢听了咱韩将军怎么可能输那只是诱骗他诈降的伎俩罢了。” “咱们一退,龙且得意洋洋,以为他自个儿多高明呢,急不可耐地就要赶上来。他禆将怕了咱们韩将军,劝他:“龙将军,若有伏兵——” “可这人本事不怎么样,刚愎自用跟楚霸王学得十足十,张口就打断人家:‘平原开阔,哪里藏得了伏兵再不追击,韩信那小子就跑了!’” “呸,”小婢子女萝遥遥啐了他一口,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殷嫱,“那位龙将军也打败过九江王,是个悍将呢。咱们韩将军打败他,那是本事。这人说的他跟草包似的,韩将军打败个草包您说算个什么事儿啊,邑君①——” 殷嫱听见她呼唤,漫不经心抬眼看她:“嗯” “在谈韩将军。”表姊华昱调笑了一句,“年前,韩将军不远千里,送了一只活雁到巴郡来,那大雁看着都要咽气儿了,你还欢喜得很。路上打了只通身雪白的大虫②,让人制成裘袍给人家回礼。” 殷嫱倏的关上了窗。 “有人来了。”她嗓音轻软空渺,像是在时空夹缝里飘荡着的一缕微风。 来人中为首的那个锦衣轻裘,高冠博带,楚人打扮,却瘦削高挑,身具肃杀之气。 女萝惊喜地迎上去:“韩将军!” 华昱看到那人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唇角也露出一丝笑纹。只有殷嫱眸光沉静,还在打量着。华昱扯了扯她衣袖,朝韩信肃拜,殷嫱抿了抿唇,学着华昱的动作,显得很生疏。 韩信注视着殷嫱。她一身曳地朱色的深衣,外罩一件纱縠褝衣,宛如巴山月下楚水间,披霜乘雾的巫山神女。低垂着的眸子被眼睫的阴翳遮挡住,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像是齐地的皎皎细雪。 韩信呼吸一滞。 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着殷嫱,是在咸阳。秦国刚覆灭,他只是狼狈的楚军逃卒,现在的风光,他当时做梦都不敢想。她跪在断壁残垣之间,沉默地舀起一抔焦土。 韩信不是没有见好看的女子,美艳绝伦的虞姬、身子窈窕的戚姬,但美人芳华,都只是王图霸业的陪衬,绝色美姬也不过是楚王、汉王的附庸。 但这女子实在太独特。 那种与他如出一辙的孤寂与骄傲,化成一种奇妙的惊喜,他就好像是在这茫茫秦川的白雪焦土之间,忽然发现一株柔韧的薜荔,那黑白分明的焦土之间突然就多了那样一抹明丽的新绿。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在赵国之时,将心思合盘托出,打雁求亲,并承诺下齐之后,便行亲迎礼。 想到这里,韩信冷峻的面庞柔和了些:“伯盈(殷嫱),昭姊(华昱),一路过来还顺利么” “没出什么大事,有劳韩将军挂心。” 韩将军?叫得这样生疏。 韩信怔了怔。 女萝咳嗽了一声,冲着韩信使眼色:“韩将军、孔都尉用过朝食了吗奴婢让庖人多备两份。” 小婢子带着口音的夏言③不难让人听懂,孔藂一拍巴掌:“彩!小妹子这儿的吃食那比汉王宫里的还好。” “子彦(孔藂),姎④不吃饼饵,庖人老也记不住,咱们去厨下瞧瞧去。”华昱一招手,孔藂也不管先祖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训诫,喜滋滋地跟了出去。 韩信将殷嫱微凉的手拢进掌心,但滑腻的触感转瞬即逝,原来是殷嫱把手抽了出去。 韩信的手僵在空中,他想不明白伯盈究竟是怎么了竟这样生疏。 沉默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蔓延开来,只能听见兰膏焚烧的轻微“哔啵”声。 “今年九月⑤,经过赵国,途中遇见猛虎,”殷嫱的话率先打破了诡异的气氛,韩信听得分外心惊,“卫队遇见强盗,是我搏杀了那只白虎。——我没受大伤,只是,从前的事情大都忘了个干净。” 殷嫱俶尔抬头,直直地看着韩信:“我来齐,是找将军退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