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尚进这话说得轻,好像是不经意的提及一下,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意思。 易盛安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他爹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这会儿怎么让他接触这一块儿了? 但他也没深想,只是笑着点头应承。 之后的时日里,易尚进也没有再多提及此事,易盛安就将之忘到了九霄云外,把精力全放在了取得举牒上。 自遇到郑绍阳后,易盛安就发现,每次休息日郑绍阳都会去拜访石夫子。 易盛安也不愿落后,专挑那个时候去找石夫子。 针锋相对。 ——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月初,此时暑气已消得差不多,空气中多了几丝令人舒适的凉风。 早膳刚要吃完,易尚进突然出声道:“我今日就要启程去杉远了。” 碗筷交碰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看向他。 易盛安听人说起过这地方。 杉远此地,土地肥沃,多种畅销木料都是在此地出产,故而木商众多,且时常举行木料交流大会。 可这时候并不是交流大会举行的时间,爹他为什么要过去? 气氛沉闷了好长一会儿。 钱长雅最先回过神,忆起之前夜里易尚进曾谈及过这件事,浅浅苦笑道:“知道了。” 老太太唐素也反应过来,眉宇间夹杂起担忧。 老太太问道:“要去多久?” 易尚进沉默了一下,终如实回答道:“两月多。” 老太太全身一滞,心里有些紧,“那么远……这都快新年了,不能晚些再出去吗?” 易尚进冲她无奈的笑了下,“有些要紧事必须要处理。” 见老太太忧心更重,易尚进执起她的手轻拍着,安慰道:“娘您无需担忧,此去有许多相识的同行一起,大家相互照应着,不会出什么事。” 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压下眼中的湿意,回握着他的手没有再说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就算易尚进此时已经是个孩子的父亲,她还是担惊受怕得紧。 安抚好老太太,易尚进看向闷坐的易盛安。 易盛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去,正好对上易尚进漆黑沉稳的双眸。 易尚进定定的看着他,出声道:“盛安,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你娘和祖奶,知道吗?” 易盛安郑重点头,答道:“爹你放心!家里有我在!” 稍作收拾了一番,易尚进启程出门。 一家人在县口作别,看着马车遥遥而去,两位女眷终究没有忍住,眼角浸出泪光。 因今日是学习日,易盛安还得去书院,此时时间已经不早,将老太太她们送到街口,嘱咐阿蒙多加注意,他就转身朝书院而去。 等易盛安走远,老太太勉强压下心里的难受,握着钱长雅的手边走边问,“尚进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钱长雅小心的扶住老太太,细声回答:“没有……老爷很少跟我说这些。” 老太太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听到钱长雅这样回答,只能拍拍她的手背轻轻一叹。 因着还早,两人决定在外逛逛。 才走了没多久,风悠悠吹起,鼻尖涌入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钱长雅秀眉轻蹙,垂眸就见老太太面上难受,估摸着她心里已经在泛恶心了,赶忙扶着她转了个头换道走。 身旁走过被气味熏跑的其他人,钱长雅听到他们低声谈论着。 “可真是臭!” “呸!死人的坏话你也敢说?” “怕啥?难不成他能跳起来打我?” “……” “说起来那小姑娘的眼睛可真漂亮!就是不知道脸长什么样儿……” “怎么?李兄感兴趣了?要不咱倒回去把她买了?” “瞎说什么呢!晦气!跟死人一块儿待过的,再漂亮我也不敢往家里带啊!” “哈哈!还以为李兄你无所畏惧,没想到……” 声音随着人的走远而渐渐消散,老太太和钱长雅却已经听了个完全。 鼻尖臭味已经淡去,老太太站定看向那处,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跪着的小姑娘。她皱起眉头,眼中冒出几分慈怜之色。 “阿蒙。” 阿蒙应声上前,老太太塞给她一些碎银,指着小姑娘道:“你过去看看,若不是行骗的,就把这些碎银给她罢。” “是。” 阿蒙的胆子比府中小厮都大,没有露出脸的死人她自是不怕的,但那气味…… 阿蒙表示很难过。 走过去快速问了几句,又瞧了瞧这姑娘的面容,阿蒙便把碎银放到了她身旁的破布上。 瘦弱的小姑娘顿时就湿了眼眶。 沉黑的眼睛一经过眼泪的洗涤,蓦然闪烁出了星辰之光。 阿蒙看得一怔,不知怎么心里生出几丝别扭的心疼。 “多谢恩人,敢问恩人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待小女子安葬好家父,就来为恩人当牛做马……” 小姑娘哑着声低声询问,声音怯怯的,倒比那些自诩小家碧玉的姑娘们还惹人怜惜。 阿蒙最怕应付这种柔柔弱弱的,急忙摆手张口回答,岂料被那臭气一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我家——老太太心慈!无需你报答!” “你快回吧!” 阿蒙屏住一口气,转身就跑。 直到回到钱长雅他们身边,她才涨红着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模样,简直堪比逃过一场大劫般庆幸。 小姑娘的目光一直跟着阿蒙,待看到钱长雅她们时,她轻轻眨了眨眼,敛去那一闪而过的神色。 这件事情在钱长雅她们转了一会儿后就被抛之脑后,印象全无。 可钱长雅着实没有料到,到了第二日,她会在家门前看到那小姑娘。 小姑娘洗过了脸,换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遮不住胳膊的衣裳,头发用碎布条绑住,恰好露出她那形状姣好的眉眼和耳廓。 竟是个小美人。 若不是她自称是昨日卖身葬父的那人,还一再重复要报恩的话,钱长雅都快觉得她是在戏耍她了。 “奴婢名郑婉,县外郑家村人。” 小姑娘瘦弱的身躯弯下,虔诚之至。 钱长雅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为难,“我家不缺下人,你不必如此……” 郑婉抬起头,眼圈微红,“老夫人大慈大悲,施恩让奴婢得以将亡父好好安葬,此恩比天高。奴婢既然卖身葬父,那自此以后,奴婢便是老夫人的人,必当牛做马来报答老夫人的大恩大德!” “奴婢必会好好照顾老夫人,还望夫人给奴婢一个机会报恩!” 小姑娘说着说着就泪眼朦胧,一席话堵得钱长雅出不了声,仿若拒绝了她便是做了错事。 然而人家小姑娘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拳拳之心只求付也,她只是想报答恩情。 钱长雅斟酌了半晌,看着她真诚的神色,最终悠悠叹了口气。 “好吧,阿蒙,”钱长雅对阿蒙交代道:“带她去老夫人那里,让老夫人决定她的去留。” “是!” 比起钱长雅来,年迈的老太太唐素更为心软。 郑婉只是稍稍露出了可怜的神色,说自己家中已无一人,老太太就已经唉唉叹气,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情景,心疼的留下了她。 郑婉最终留在了易府,作清扫工作,每月还能领到月俸。 —— 而此时,易盛安正在书院跟石书文对文。 易盛安仅仅学了四月不到,文识就已突飞猛进,到今天已经能与石书文论对一二,惊呆了一众同窗。 易盛安表面虽毫无波动,内心却还是有些喜悦——他,应该是不输于郑绍阳的吧?!这几个月来,他的进步连自己都惊讶!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行为,已经因为郑绍阳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像是因郑绍阳而活,而前行。 失去自我。 恰巧,这一次对文,石书文出的题目正是“吾与省”。 我之反省自身。 易盛安看了一眼,顿时有感而发,提笔洋洋洒洒大写一通,龙飞凤舞气势逼人。 石书文单瞧了一眼,眼中就露出失望之色。 三月前的易盛安让他惊讶、抱有期待,可三月之后—— 字,失去了初时自主的意形,只剩下模仿着他的字体笔划勾勒出的不伦不类;文,满篇激进昂扬,欲与谁人一争高下,心气甚重。 石书文不知道易盛安这三月经历了什么,但若让他继续这样下去,璞玉就要变成废玉了。 待易盛安写完,将文章铺在石书文面前,石书文直接提笔写下一列字。 与己争高低,与外学正理,勿失矣! 与自己争论高低,向别人学习正确理法,不要迷失自我! 最后一笔用力一压,“矣”字笔锋宛如千斤巨石,石书文平淡的看了呆立住的易盛安,放下笔走向书架。 看着这一列字,易盛安久久不能回神。 墨劲透纸而过,不是以往熟悉的字体,也不像自己那轻飘飘的抓不住纸的扭曲字符,一撇一捺风骨佳绝! 易盛安突然意识到,他昔日的沾沾自喜就像一个笑话,在此刻,他被这一列字打击得体无完肤! 心中生出被扯开遮挡布的羞耻之感,再细细咀嚼这列字,易盛安心神巨震! 石夫子这是——! 他易盛安何德何能,每每迷茫迷失之时都有贤师点拨?! 回想往日种种,他后怕至极! 若是一直这个状态下去,那他不需要与郑绍阳对上,就已经毁在自己手上了! “多谢夫子!” 易盛安哑声高呼,深深的、满含敬意的弯下颀长的身躯。 此时已是下课时间,石书文没有应声,自顾自的出了习书堂。 嘴角微扬,眼纳大智。 径直回了住处,还未走近,石书文便看到静候在门前的郑绍阳。 “夫子。” 郑绍阳微微弯腰施礼,复又站直,将手上的纸卷递过来。 “绍阳细思三日,写出夫子出的'学生'一题,望夫子点评一二。” 石书文点头接过,就这样站在门口看起来。 郑绍阳此文着墨极多,因为是石书文出的“拜师题”,他特意花费了十二分的心思写了将近三千字,纸都费了好几张。 这一文章要看下来,至少也得一炷香时间。 郑绍阳站久了,脚就有些酸痛了。面上虽然谦逊的笑着,眼里却压着几分不高兴。 等石书文好不容易看完,郑绍阳自觉拜师一事应该成了,却听到石书文道:“此字何解?” 郑绍阳搭眼一看,遭了,一时写顺把简化字写出来了! ……也真亏石书文就这么表情毫无变化的问出自己不认识的字。 “学生学浅,记错笔划,夫子见谅。” 石书文看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错字十二有余,改正之后再来罢。” 将纸卷递还给郑绍阳,石书文说着,进了屋子。 待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郑绍阳嘴角一垮,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上的纸卷,一点一点的收紧手,又放开。 而那边,易盛安刚踏进厅堂,先听到祖奶喊了他一声“盛安”,继而听到一声清脆娇扬的声音—— “奴婢郑婉,见过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