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说得分外的快,就算隔了这么远也能感受到他的急切。 易盛安两人转过身去,就见到住在县头的刘虎抓着戴有富的手臂往县头方向跑。 被刘虎一拉,戴有富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跟上刘虎问道:“怎么了?我家彬儿怎么了?” 刘虎边走边答,“没时间多说了!快走!” 两人急匆匆的远去,易盛安和唐才孟面面相觑,想起刚才不经意间从刘虎脸上看到的复杂神色,琢磨了下跟了上去。 走了一会儿,他们就被一个衣袂翩翩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男子身着一身浅黄色袍子,袖口束起,手中拿着一卷纸页,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两位公子请留步。” 被他叫停,易盛安看了看他的袖口,视线再在他的腰间略微鼓起的地方一扫,心中凛然,面上带笑,“有什么事吗?” 江湖中人怎么会来尧度这么个小县城? 易盛安之前在尧度生活了四十年,就只遇到过一次这般打扮的人,不过那人不同眼前此人的和善,眉目转动间全是杀伐与狠意。 “打搅两位了,请问两位可曾见过此人?” 男子把纸卷打开,将纸页展在两人面前。 白底画卷中,是位长相精致的少女。 也不知道画师用了多少心思,那纸上,她的眉目精心雕琢,发丝根根明显。 最令人赞叹的是她的双眸,盈盈如水,波光粼粼。脸上还有些婴儿的圆润,唇角微勾间,像是要从纸中活过来一样。 站在画像对面,易盛安居然产生了一种这人就在他面前的错觉。 易盛安凝目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感觉有点熟悉,但再一细看,又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没有见过。” 易盛安和唐才孟相继摇头,回答道。 听到回答,男子表情不变,收起画卷歉意一笑,“多谢。” 虽然没有得到丝毫相关消息,男子还是礼貌的道谢再离开,去询问其他人。 没有多想,将此事抛之脑后,在唐才孟噼里啪啦的赞叹之声中,他们走到了县口。 平日就热闹的县口此时更是人声鼎沸,高高耸立的石制县牌之下,人们正围成一个圈对着圈内议论纷纷。 “哎哟!真是惨绝人寰哪!”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哦。” “这可真是倒了血霉了!谁都没摊上就他摊上了!” “……” 易盛安越走近,越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人们嘴上说着“惨绝人寰”,初听着还以为谁遭了大难。可等凑近了,他才感觉到这“惨”字里夹杂着难以掩盖的笑意。 这下易盛安就有些好奇了——什么情况?刚刚刘虎的急切不似作假,可现在这样着实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 易盛安心里还在想着,唐才孟已经凑上去看了。 “让开让开。” 唐才孟一边往里面挤一边大喊着,双手像铁棍似得把人群给推了开。 “盛安!快来!” 回头瞅见易盛安没动,他还招手喊了一声。 易盛安不是很想往里挤,摇了摇头,自己站在外面看。 嘈杂声掩盖了圈内的声音,难以辨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易盛安左右瞧了瞧,干脆攀上一旁固定县牌的石墩往下瞧。 恰巧这时,有一个小童突然吼了一句:“戴童生光屁股啦!” 这一声实在是太清脆,穿透力太强,人群寂静了一秒,哄然大笑开。 伴着这声音,易盛安看到了躺在人群中央的戴彬。 他闭着眼睛躺在木板上,嘴巴微微张开,一丝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在他胖嘟嘟的脸颊上拉出一条明显的划痕。 再往下看,他全身光着,被一件摊开的破烂衣裳堪堪盖住。然而这袍子尺寸明显不够,他的手和腿还有胸膛都露在外面,雪白雪白的,衬着这日光格外晃眼。 因着人们的哄堂大笑,戴彬被惊得悠悠转醒。 醒来时他还有些茫然,眨眨眼咂咂嘴左右看看,明显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过了两秒,他面色骤变,嘴唇一颤就停不下来。 啥情况啊? 他心里惊惧得不行,感觉又热又冷又急又慌,看到戴有富后猛的一把抓住他的手。 “爹——!” 戴有富自到此处就已经呆住了,被戴彬一喊才回过神来。 惊怒交加的脱下外衣把戴彬盖住,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他哆嗦着问道:“你不是去府城吗?咋回事啊?!” 怎么这当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啊?!院试定在七月五,今天都七月四了! 我的儿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戴有富曾因有个童生儿子而有多嘚瑟,现在就有多难受。 戴彬被一问,莫名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想起之前经历的事情,脸色一丧就挣扎着爬起来。 “我的院试!” 他挣扎着想起来,肥手扑棱着想撑起身子。 可他爹却使劲儿按着他,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果奔,无论他怎么动就是不松手。 戴彬心里一急,居然就这么哭了! 不管怎么说戴彬也才刚刚十四,在这种丢尽脸面的情况下,他只想把脑袋塞进土里盖住!更何况——他的院试! 一想到这个,戴彬心里一紧几欲昏厥。 易盛安站在上头看了半晌,直到戴有富叫的人送来衣服,戴彬还在哭。 戴有富好说歹说,围观的人群才终于肯散去,戴彬在戴有富和帮手的遮掩下穿上衣衫,哭得满身肥肉都在抖。 易盛安看得尴尬非常,他站得高,看得自然就远,戴彬全身的肥肉被他一览无余。 抽抽嘴角,易盛安跳下来和唐才孟汇合。 相对于易盛安的无语,唐才孟反倒一脸高兴。 “戴胖子这下丢脸丢大了!哈哈!看他还怎么傲!” 他一脸得意,要不是知道他的为人,易盛安差点就以为这是他做的了。 对于此话易盛安不发表意见,停在路口对唐才孟道:“我要去书院,你呢?” 唐才孟摸了摸脑袋,眼里的探索欲藏都藏不住,“我去打听打听咋回事儿!” “那回见。” 两人分开,易盛安朝书院走去。 到了书院,书院大门半掩着,只开了半边。 易盛安没有多想,朝里面走去。 相较于其余两夫子各有自己的家宅,石书文一直都住在书院里,他没有娶亲也没有子嗣,一直都是一个人。 县令感激石夫子愿意在这小地方教书育人,特地在书院开辟了一处供他居住——毕竟像石书文这样的人才,在府城他绝对能有个好去处,待在尧度实在是委屈了他。 走过小径,易盛安在屋旁的小凉棚看到了石书文。 石书文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看了过去,见到是易盛安又回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走近一看,他是在画东西。 纸被他摊开,毛笔在上面胡乱舞动着,易盛安根本看不出来他画的是什么,只好候在一旁不出声。 等到画成,易盛安双眼登时一睁颇有些不信。 石书文居然是在写字! 刚刚丝毫看不出来,可等他收笔,那纸上的墨字浑然天成,虽写得随意却没有杂乱无章感! “神乎其技!” 易盛安赞叹出声,拿自己的字和这字一比,只觉得根本没有比较的余地。 听到易盛安的喟叹,石书文面色淡然,将纸卷起,揽袖写第二张。 见此,易盛安干脆又站近了一点,全方位观摩石书文习字。 刚开始看时,易盛安只觉得石书文写得很随意。可多看了几字之后,他才察觉到石书文下笔的精妙之处。 更深的妙处看不出来,但夫子他虽下笔随意笔划却各有归属,毫不逾越,张弛有度,宛如他这个人一般刚柔并济。 石书文一连写了五张纸,才因为站累了放下了笔。 易盛安赶忙将凳子拿过来,待他坐下鞠躬行礼,“夫子好。” 石书文点了点头,脸色稍稍柔和。 “有事?” “学生有一事相求,”易盛安说道:“不知夫子是否持有'举牒'此物?” 易盛安问得直接,石书文眉毛一挑,定定看向他。 “你怎么会知道此物?” 举牒这个东西,除了参加过科举且名次在前十的科举人知道外,应该没有人会听过了。 “请教吴主簿后得知。” 石书文微微点头,却没有再说话,起身往一旁走去。 易盛安莫名,又见他靠近水井,以为他是口渴了想要喝水,先他一步把绳子抓住往上拉。 石书文乐得有人帮忙,站在一旁看他拉,出声道:“他把'举牒'的作用告诉你了?” 易盛安连忙点头,“学生要想科举,那肯定是要解决户籍之事的。” 石书文又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商籍之人参加科举,需其亲族弃开家业不再经商?” 易盛安心一惊手一滞,拉了一半的绳子差点又掉回去。 他不敢置信的出声,“还有这种规定?” 石书文点头,见他手上没了动作,将绳子接了过去。 得到确定,易盛安整个人都愣愣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参加科举”和“家业”这截然不同的两样能有冲突。 他是想科举,可他爹辛辛苦苦几十年挣回来的家业人脉,难道要就此抛开吗? 易盛安心里思绪万千,整个人都乱了。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石夫子,小生能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声音清亮好听,带着满满敬意与忐忑。 可落进易盛安耳里,却让他整个人脑子里所有东西全数清空,唯剩那声音无限回荡,刺激得他血液逆流。 他僵着身子转过头去,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全身如滚火灼烧,烧得他双眼喷火!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