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庆四十七年六月十三一大清早,尧度县大街小巷开始传起一个大笑话。 易家易大少爷说他要去科举! 这可把好多人笑坏了,心里叨念着易盛安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易盛安是什么人,他自己心里没数,他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心里会没数? 不过这话可不能往外说,关了门在家里说说就好。要是被易盛安听见了,可又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 外面怎么说易盛安不知道,他在昨天半夜被惊醒,睁着眼躺到了天亮。 当第一束光从窗户跑进来,易盛安翻了个身坐起来,感受着稍微闷热的气温,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回想起昨日,木然的盯着前方半晌,突然疯狂的、无声的笑开。 上天垂怜……上天垂怜!他的再生,原来并不是梦! 父亲母亲都还在!好友钟廷他们也还在!就连那些见过几面却叫不出名字的人都在! 易盛安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庆幸,目光扫过室内,闻着熟悉的清香,内心狂喜翻涌。 他真的又活过来了…… 他笑着,狂喜着,可脑子里突然划过郑绍阳和郑婉的脸,表情一僵,心中悲哀狂怒杀意接踵而至! 他蓦然握紧拳头!指甲硌得掌心剧痛却无所觉,眼中凝满狠鸷,恨意宛若蓄势待发的豹子般欲夺眶而出! 郑绍阳…… 杀亲之仇!夺妻之恨! 一想到此,易盛安牙关紧咬怒目圆睁,盯着面前的床帐,只想直接冲到郑家村将他手刃! 心中杀意难以克制,他一巴掌拍到床沿上,毫不留情。木板震得手掌生疼,闷闷的响声不大,却沉沉的敲到他心上,让他终于开始冷静下来。 不能杀人。 在如今的甄朝,关于杀人行凶之罪的相关律法极为严苛。只要无靠山无背景,罪行一经发现,不止罪犯立行死罪,还累及三代,其亲族全要贬入奴籍。 那买凶·杀人呢? 他问自己。 买凶·杀人……似乎可行。 不,不行,尧度县一个小县城,哪有什么门路搭上这一道儿?更何况,就算这里有做这事儿的,那要付出的报酬肯定也不便宜。 他易家虽是尧度县首富,可也不一定给得起那报酬。他曾经听过有一富人买凶,最后因为拿不出报酬被“卖家”收了命的。 为了郑绍阳倾家荡产?不值得!不值得! 易盛安内心挣扎,努力的列出条条框框束缚住自己,让他才不至于立刻冲到郑绍阳那里将他碎尸万段! 冷静,冷静,冷静。 上天既然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不应该将那仇怨放到第一位。这一次,自己一定要保护好父母祖奶,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深深呼出一口气,易盛安终于完全冷静下来。 将情绪压在心底,他微微松开手,看着尚在青年、壮硕有力的自己,露出一个真心纯粹的笑容。 稍显稚嫩的脸上突然浅浅笑开,阴鸷全数褪去。那种突然展现出来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所有寒意,唯剩真诚。 脑中想起昨日亲口说出的“我要去科举”那句话,易盛安凝起了神。 甄朝士农工商四阶,士排第一,商排最后。 易家十年前就因易父经营木料大赚而入了商籍,虽脱了农籍不用再在朝廷征兵时无条件入营,在尧度县也混得开,可出了尧度,稍稍有点士籍的人都看不起商籍人,就比如通过了科举考试的秀才。 且甄朝律法明文规定,商籍人不可参加科举,天子圣意无法揣测,不知为何商籍不能科举,但易盛安想入仕,还得想想法子。 刚刚想了那么多,易盛安觉得,昨日那“胡话”,却是他今后最好的出路。 商,其实与农、工无二,士者要他命,有钱就能阻止吗?并不。更何况,他易家也不是富可敌国,没达到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步。 从前的经历让易盛安把这些看得分明,民不与官斗,一斗必居后! 所以——他要入仕! 做好决定,前路明朗了很多。 易盛安穿戴好,稍稍梳理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想着等会儿去打听下参加科举的流程,出了房门。 盥洗完毕,他估摸着这会儿家人还在用早膳,想了想,往膳堂而去。 往日易盛安这时候已经出去作妖了,所以当易父易母易老太太看到易盛安踏进堂内后,着实惊讶得不行。 愣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老太太高兴的出声:“盛安,快过来坐。”又吩咐小厮添碗。 看着熟悉的面容,易盛安不能自已的红了眼圈,心中暗自唾弃从前的自己不知珍惜,他爽朗的笑开。 “祖奶,爹,娘。” 易父易母又是一惊,很不习惯他这样子。 以前的易盛安,嚣张任性,唯我独尊,在家中一直是一副倔强不服管教的模样,很不愿意与他们相处,更别说这么亲昵尊敬的称呼了。说起来这也是易老太太宠出来的,等他们想管教,已经管不动了。 “诶!”受宠若惊的应了声,易父易母想到刚才突如其来的高兴有点尴尬——儿子突然和善点,他们居然觉得尴尬!这可以说是很尴尬了。易老太太却纯高兴,等他坐下就不住的给他夹菜。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疼爱。这一次易盛安没有嫌东嫌西,埋着头心中涩然,闷着把她夹的所有东西都吃了。 这下连易老太太都惊了,也欢喜了。 “我家盛安长大啦……” 易老太太莫名感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眼中满是欣慰。 易盛安笑笑,眉眼飞扬,道:“孙儿都十四了,早就长大啦。” 乖巧喜人,与从前……真是大不相同。 直到易盛安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会儿出去了,易父易母才眨眨眼,面面相觑。 是不是……有必要去请一个道长什么的来看看? 这厢,易盛安已经到了他认为最合适破解疑问的地方——盛扬书院。 盛扬书院坐落在尧度县南边,与县衙隔了一条街。当初县令兴建书院时,给易尚进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工作,不知说中哪点,易尚进居然破天荒的承担了大半建资。等书院修好,县令高兴,大笔一挥,直接给书院提名“盛扬”,取“易盛安”一个“盛”字。 易盛安站在书院门口,盯着牌匾看了半晌,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他剪了夫子胡子还能在书院上学的原因。 虽然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进书院门了。 这突然要进去,还要请教夫子科举之事,也不知道夫子会不会把自己赶出来。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子几十年不敢毁伤,却被他一剪刀毁了一半。 罪过。 这样想着,易盛安微微叹气,抬脚踏进门槛。刚进一只脚,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易盛安转头,正巧对上一张圆润的大脸。 是个胖子。 “易大少爷,上学啊?” 声音粗犷恶意满满,其中的惊叹讥诮和那满脸快要挤到一起的讥笑,让易盛安想忽略都难。 是个欠打的胖子。 按下心中暴躁,想了一下,易盛安想起这是谁——戴彬,考过了府试,现在是一个童生,再过院试就是秀才。家中也做木料生意但没有入商籍,从小在一个书院长大,一直与自己不对盘,只要遇到自己,就肯定要讽刺一下,不讽刺,他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养成的习惯。 每次易盛安看到他就想挽袖子打人,也确实动手了,不过最后结果都是两败俱伤。 毕竟和一个胖子打架,瘦的在身量上总要吃亏些。 而现在,易盛安并不想理他。睨了他一眼,易盛安转身就走。 “……”易盛安居然没有怼回来,戴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起街上传的易盛安要科举的话,他又是一阵笑,提高声音讥讽道:“听说你要考科举?哪儿来的自信?蛐蛐给的还是银子给的?” 两样都不是对科举有用的东西。 易盛安脚步一顿,眯起眼,眸子中蕴上一层危险的水色。 他转过身,站在门内看戴彬,视线由上到下扫过那肥胖的身躯,出声道:“几日不见,你愈发聒噪了,”声音格外平缓,“嘴就跟那床下的东西似得,一不留神就倒了,四处乱洒。” 作为一个读书人,戴彬虽然肉多,思考能力却也是挺快的。脑袋一转,他就明白易盛安在骂他,且是骂他是夜壶。 明明之前是他在嘲笑易盛安,此刻却被激得心中升起怒意。 愤怒的哼哧喘粗气,他张嘴刚要说话,易盛安向前一步,又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