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上的墨水凝聚成了一个“是”字。 许艾收回手机。她刚才打开的是李倩的个人档案。 当事人已经确认了——就是她。 是她放火?为什么?许艾想了想:“另一个女人是谁?” “是”字被打散了,墨水蠕动着排列成另一行字——“我不认识”。 “为什么这些事没有报道,”许艾说,“如果真的是因为她才起的火,这完全是纵火罪了。” ——我不知道。 许艾还要追问,纸面上的墨迹突然飞快流动,一个字接一个字浮现出来。 ——那之后的事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看见她在座位上拿着打火机。 ——对面的女人在跟她说话。 ——她就玩打火机,开一下,灭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下楼,听说楼上起火了。 ——我想冲上去,但是商场里很乱。 ——大家都在叫,都在逃。 ——还有小孩子在哭。 ——我只能先管身边的人。 ——等我上去的时候,楼梯上全是火。 ——火…… 文字的讲述中断了,最后一个字像终于绷不住形体的沙子,“哗啦”一声溃散成坍塌的墨迹。 许艾原本想提的问题也散了,那些词语在舌尖上颠颠簸簸,又咽回肚子。 “……谢谢你。”许艾说。 墨水又流动起来,缓慢地拼凑出下一句话。 ——我家里人还好吗? 许艾一愣。 “都很好,”叶负雪说,“小少爷今年上学了,太太的工作非常顺利,父母身体都好,不要挂心。” 那一行字又散了,墨水平平地铺成一滩,围成一个完整的圆,仿佛无风的湖面。 然后墨水蠕动着,空出一点一点的留白,在墨圆的正中间,画下一张最简单的笑脸。 ——:) 墨水干了。 叶负雪收起笔墨:“他走了。”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许艾回答,他又抬头问:“还有别的想知道的?” 许艾贴着墙不说话。 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包括现在该说什么,她也完全不知道。 她想证实的事证实了,但想弄清的事没有弄清——为什么要放火? 放火的时候……李倩在想什么?在天台上孤立无援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 抢救成功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看到新闻里的英雄,和网上电视上被塑造的英雄——她在想什么? 现实里的英雄死了,屏幕上的英雄火了——然后把她一脚踢开,自己青云直上……那之后的两年里,她在想什么? 证实不了,也弄不清楚,许艾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的那两张脸——年轻又鲜亮,眼睛里含着光。 “吃饭去吧。”叶负雪说。 许艾扁扁嘴,好一会儿憋出一句:“不吃,生气。” 叶负雪收好东西,朝她走了两步:“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开始的时候也愤愤不平,后来就慢慢想开了——都是别人的事。” 对,说到底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弄明白了,也改变不了,挽回不了,甚至连冲过去指着对方鼻子骂一顿,都名不正言不顺,还要落个“多管闲事”的说头。 这么一想,许艾更生气了。 “我是没什么见识,我也不想长这样的见识,”许艾说,“反正别人的事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我生个气还不行吗?” 炒作也好,吸睛也好,借着话题给自己贴金也好,圈内自炒不够,还得拉上无辜的旁人? 她看不惯拦不了,生个气还不行吗? 叶负雪站着面向她,背起手,不说话;面具下的半张脸没有表情。 他一静下来,许艾就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了,于是稍微缓了口气说:“那……他家里人的事,都是真的吗?” “我随口说的,”叶负雪说,“他想听,我就说给他听——这种时候,就不要……” 许艾没听完他的话,她才听到“随口说”的时候,就赌气走了。 赌气,回房间,闷头睡觉,谁叫都不睬——许艾10岁的时候这么发脾气,20岁了还这么发脾气。 但10岁的时候发脾气,妈妈会来哄她。 许艾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渐渐暗下,花格窗落下的影子越来越长,然后整个房间都在夜色里熄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她想跟妈妈说说话。 就随便说说,聊聊八卦,讲讲以前看过的老片子,还有老片子里的老演员——就像其他母女一样。 她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件事,也是因为看到剧照,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妈妈还在,还会哼着歌,在她身边打毛衣。 她想,妈妈如果知道这些事,会说什么?会不会像看电视的时候一样,跟着剧情嬉笑怒骂,有时候停下手来,问她:囡囡你说对不对?妈妈讲得有没有道理? 许艾想着想着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视野里一片漆黑。许艾摸来手机一看:晚上9点。 肚子也醒了,开始“叽咕”叫唤。 许艾从床上爬起来,花了5秒理清现在的状况:午饭没吃,晚饭睡过……现在再去厨房,不知道“小朋友”会不会给自己加餐。 她推开房门,走出院子,走上回廊。整座宅子又黑又静,只有小虫在草叶间低低地叫唤。 许艾看到荷塘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不是萤火虫,也不是反射的月光星光,是从荷叶下,水面下透出来的光亮。 像是有许多发光的小鱼在游动。 也许是睡昏了头,又也许是饿大了胆,许艾朝荷塘过去了。 越是靠近,那些发光的轮廓越是清晰——不是鱼,是发光的圆球,无数拳头大的小光球在水里悠悠游动,带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荷叶和荷花也变得透明了,叶片花瓣上的经络泛着光,好像有血液在里面流动。 许艾一直朝前走去。她看到柳树也在发光,那棵被蛀空的树干里,有浅蓝色的光点轻轻慢慢地散逸出来。 ——“站住。” 许艾猛地停住脚步,一低头,自己已经快要踩到塘边了。 “你睡醒啦?”穿着袄裙的小姑娘昂着头看她,然后鼻子一“哼”,又开始一轮“没规没矩,吃饭都不来”的数叨。 许艾木木地点点头。“这塘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问。 她想起叶负雪扔进水里的杯子。 “这里沉的是魂?” 祖奶奶停下话头。 她站在发光的荷塘边,虚幻又轻飘,就像水幕电影的画面,头上金钗的轮廓反倒显得真实起来。 “什么魂呀,这里沉的是念想。”祖奶奶说。 许艾转过头看她。 “人活得太闲了,就会生出许多念想来;念想一多,就会惹出祸祟,”祖奶奶说着拍拍手,“把念想抠出来,捏碎了,扔到水底,就天下太平咯。” 她的语气就好像在复述昨晚的动画片剧情。 “……你的说法和叶先生的不一样。”许艾说。 “我知道啊,”祖奶奶说,“他还小,不懂事,师父怎么教的,他就怎么记。” 许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半人高的小娃娃,头上顶着一个圆鼓鼓的发髻,像模像样地说“他还小”——就像叶负雪说“你还小”一样。 “那……叶先生前两天扔进水里的,是某个人的念想吗?”许艾问。 某个人寄托在陈玉临身上的愿望成了刀片和蚂蟥,让他的伤口永远滴血,让他走在红毯上的每一步,都像赤足踏着刀锋攀岩。 “只要人还活着,念想就不会断,”祖奶奶说,“但要让人死心,可比让人死,难多啦。” “所以烧了片场,还炸了我们的餐厅,”许艾想了想,“都是不死心的报复?” 祖奶奶点点头,然后抬头朝她一看:“再说一次,下次遇到这种事,你管好自己得了。” 哦。许艾扁扁嘴。 她想起最后留在白纸上的那张笑脸。 对方未必不知道叶负雪是在安慰他,但除了“:)”,大概也说不出什么了。 那一把火烧起之后,他的家人都成了“别人”。 叶负雪说,都是别人的事。 许艾又想到一件事:“可是叶先生说,那个人身上的伤口,不只是一个人的生魂造成的。” 祖奶奶叹了口气,像模像样地摇摇头:“女人。” “……啊?” 祖奶奶朝她看了一眼,耸耸鼻子“哼”了一声:“有人给你送饭来了。”说完她就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许艾回头一看,漆黑的园子里亮了一盏小灯。提着灯的男人穿了一身月白长衫,灯火中,他神情温润,仿佛从内里都透出光来。 “吃米糕吗?”叶负雪说。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吃的。”许艾走上岸去了——还特别留意了一下鞋子上的塘泥。 “我听到你们在说话,想起你没吃饭,就先去厨房了。”叶负雪说。 许艾“噢”了一声:“那……你提灯干嘛?” 叶负雪一愣,然后笑笑:“怕你看不见我啊。” 许艾,10岁的时候发脾气,最经不住别人拿吃的哄她。 20岁的时候发脾气,还是经不住别人拿吃的哄她。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云海迷踪》出了新女主角的定妆照——不是李倩,是一个年轻的流量小花,主演了好几部大火的网络剧,人气正旺。 紧接着,新一波宣传造势也开始了,微博通稿,网站新闻,公/众/号推送……所有平台通通跟上。男女主角的圈内好友也跟着转发祝福,比第一次的时候还热闹。 开机日期也重新确定——半个月后;据说投资方下了通牒,不许再出任何岔子。 许艾看了一周的宣发,她决定不跟了——这剧情太没劲。 她一点都不关心这片子最后找了谁来演,只是看到李倩最终没有拿到这个角色,甚至说不定只是个宣传铺垫的炮灰——比较高兴而已。 哼,用尽方法使尽手段,最后还不是只能被人拿来遛流量—— 许艾突然想起祖奶奶说过的事。 祖奶奶说,要让人死心,可比让人死难多了。 十几年的蛰伏没让她死心,广而告之的“普通朋友”没让她死心,除魔师的干预也没让她死心……现在,先放出她或将主演的消息,再正式宣布主角归属——她能死心? 许艾觉得不太对劲了。 她合上电脑,准备过去找叶负雪,然而才走到走廊上她又停下来——那位叶先生会怎么说,她差不多都能猜出来。 “别人的事”“我见多了”。 许艾又“哼”了一声,只是被“哼”的那个不在面前,不够尽兴。 她刚要转身回去,突然看到明叔朝叶负雪的房子跑过去,步子还有些急。 许艾犹豫了一秒,跟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