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外面日光正烈。 山庄最顶端的阁楼阴森依旧,仿佛再艳烈的日光也无法洒进这些驱不散的阴影深处。 庄主韩慕从阁楼的阴影深处缓步迈出,黑色的锦靴底部与冷硬的台阶轻轻摩擦着,发出轻微的沙沙脚步声,副庄主张彦跟在他身后,一步不缀。 在这阴沉的阁楼中,韩慕无需担忧外面强烈耀眼的日光,他轻轻抬起手,用同样苍白的手指拂过阁楼过道旁边陈旧斑驳的墙壁,目光空茫不知落在何处,半晌之后方才轻笑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淡漠的声音从无血色的唇中发出。 “阿丑这几日送过来的那些画,你都已经看过了?” 张彦在她背后微微欠身:“是,庄主,属下都已经看过了。” “噢?你觉得怎么样?” “的确是前所未见的画技,属下已经命人去查,当初刺客阿丑究竟是从何处学来此技。” “你做的很好,但我现在想要问的不是这个…” 两人已经到达阁楼的地步,马上就要走出阁楼,韩慕感受到从外面洒进来的微弱日光,慢慢眯起眼睛,语气中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不悦。 “我现在担心的另有其人,那个麻烦已经被送到疯人庄安置下来,又有时间最顶尖的刺客在替我看着他,还每日将他的作息肖像给传递过来,但是我依然不可能对那个麻烦感到放心。” 他止步于阁楼的门口,望着从缝隙中投射进来的灿烂日光,慢慢合着眼帘,低声道:“夏国,那就是个古怪之地…夏国里面的殷家人,那群实打实的疯子,谁能放心的让他们待在自己的地盘上…” “但这是上面的决议,庄主。” 张彦上前一步,贴心的将阁楼屋门打开,又急忙撑开一把竹骨青纸伞,为自家庄主遮挡住外面洒进来的强烈日光,缓缓说道:“疯人庄是姜国的势力范围,姜国王室的命令我们无法违背。” “是啊,姜国、王室、命令…呵!”韩慕的脸色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意味儿不明的冷笑一声。 两人缓步走出阁楼。 韩慕走在前方,张彦撑着一把青伞走在身后,两人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但头顶上的阴影却又恰到好处的牢牢笼罩着韩慕的身影。 即使头顶上遮着青伞,他却依然觉得日光刺眼,不满的眯着眼睛,继续低笑道:“知道吗?那姓殷的才刚来两天,就闹出了这么多的事情。” “他来的第一个晚上,就烫伤了一个下人,害得那个小人被暗卫拖进了刑讯所,他来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居然在伙房点名时间,当着轮班管事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刺死了一个山庄里面的疯子。” 说到这儿,就算是韩慕,脸色也有点儿阴沉下来,嘴里面恨恨道:“真会给我找麻烦!可你查清楚了,为何那哥名叫‘莫五’的疯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率先刺杀那个姓殷的?” 张彦也在他身后微微皱眉,斟酌着语气,慎重的说道:“属下查明,那莫五以前曾是熙国大将王宗祠的贴身侍从,在王宗祠死后流落到我姜国来,成了秦上卿的门客,后来秦上卿被刺倒台,他麾下的门客也就被王室清算。” “那莫五运气好,曾经为王宗祠的侍从和秦上卿的门客,知道很多事情,一下子杀掉太可惜,费尽心思却又不值得,于是便被上面的人辗转给送到山庄里面来了。” “可惜他最后还是没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韩慕嗤笑,随后沉思道:“原来是此人以前是熙国王宗祠的贴身侍从,怪不得对姓殷的这么恨!” 正逢乱世,兵戈四起,小国林立,强国也在互相攻伐。 熙国是在乱世之中有名的行商富庶之国,但是国内的兵力却一般,不敢与魏国、姜国、庆国、郡国等军事强国硬抗,平时只能欺负欺负周边小国。 那时夏国才刚刚崛起,未曾闻名,在旁人眼中是个实打实的小国,又恰好在熙国的旁边。 毫无悬念的,熙国手痒了,于是便派国内大将王宗祠率领二十万人马,围攻夏国边境。 可是谁曾想,但是夏王膝下有两子一女,竟然个个都是不世出的将才,长子殷漓和幼子殷洵率军迎敌,就连夏王的次女殷翎,都是巾帼不让须眉,以女子之身披甲上阵、守卫城池。 后来夏国采取奇袭的战术,竟是以五万人马逆转局势,一举拿下熙国的二十万大军。 夏王二子也都是个心狠手辣的,幼子殷洵在战场上活捉了大将军王宗祠,当着众人的面斩杀,将其头颅悬挂与军旗之上。 而长子殷漓则是在取得胜利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举将熙国弃械投降的十万大军一并坑杀,不给熙国留下一兵一卒。 从此,夏国因此事扬名天下,不敢再被其余强国轻看,但是声名也随之恶毒起来,被其余国家指责为虎狼之师,毫无道义。 而熙国国内本就不多的战力,在攻打夏国的时候消耗的了十万,剩下侥幸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十万兵马,则是被人一举灭杀,整个国家损耗重大,从此一蹶不振,若不是国家富庶、底子丰厚,只怕都要跌出强国之列。 在这种情况下,那莫五以前身为王宗祠的贴身侍从,想必自从王宗祠这个主人家死了之后日子便不太好过,人生也是急转直下、一落千丈,心里面对着殷漓和殷洵这两兄弟,自然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他心里恼恨,又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认出以前亲手斩杀了他主人家的仇人,第一个念头自然是要报仇雪恨。 只可惜这厮学艺不精,最后竟然被反杀了。 “不过我倒是好奇…”韩慕对那个下人不敢兴趣,嘴角勾出一面冷漠的弧度,自语道:“那殷家两兄弟绝不是好惹的,但是这殷洵究竟是因为什么,竟然落在了我姜国手里面,还被送到了这里?” 他们姜国什么时候这么出息了? “属下手里倒是有点儿风声。”张彦在他背后低声答道:“夏国曾经在姜魏两国交战的时候,背地里插上了一脚,曾派军相助魏国,看样子像是要借此牟利。” “但是谁曾想,魏国竟是如此不堪,在他国暗中帮助之下,仍旧是输与我姜国,后来那支暗中支援魏国的军队,因为寡不敌众、又在撤离的时候军中竟然有人染上了瘟疫,最后一整支军队不知所踪…” 韩慕停下脚步,沉吟道:“你是怀疑…但是殷洵虽然难得,可是夏国的继承人并非是他,姜国王室又何故这般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庄主…”张彦转头看着四周没有他人,凑近了声音更加低沉道:“庄主,曾经有安插在夏国的探子们言称,最近夏国有一段时间不见殷家长子殷漓的身影,倒是殷家次女殷翎最近活跃操劳了不少事物…” 夏国的夏王只有一名正妻,膝下也只有两子一女,若是大儿子又什么意外…… 韩慕浅灰色的眼瞳顿时睁大,瞬间了悟张彦未尽的意思,顿时脸色一变抬手制止了接下去的话语。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此事也决不可为外人道也,”他神色凝重的叮嘱道。 经过这几年的酝酿,夏国现在也是在列国之间赫赫有名,若是此时夏国最大可能的继承人握在自己手上…难怪王室要藏着掖着。 韩慕想明白了一切,神色颇为复杂的说道:“那个姓殷的身边,必须再多放置些人手看护…必须是在暗中看护,切莫被他发现。” “还有现在正在看护他的阿丑……”他沉吟着,最后吩咐道。 “明日把她召来,我有事询问她…不,不是明日,就是今日…现在,现在将她召来。” …… 今日阳光正好,夏姮将小白给推到院子里面晒太阳。 昨天那一出之后,她本来不愿意再推着这厮走路,但是没想到这家伙真的是奉行“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这条真理,死活就是不愿意从四轮车上下来,就是不肯自己走路。 最后任务在身,不能把这货给直接扔在伙房的夏姮,只能把他给又推了回来。 她算是看明白了,其实这家伙并不是故意装成瘸子哑巴,他就是懒! 懒得走路,懒得说话。 现在小白这厮,就是一副葛优瘫的造型,懒洋洋的软在四轮车上,在阳光下美滋滋的闭上眼睛。 周围院子里面静悄悄的。 谢簪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面,也不知道在生哪门子的闷气;莫阿武那个魁梧的汉子缩在自己房间里面,围着昨日那个自己找死的舍友长吁短叹;另一个房间里面住的老头子,早在夏姮来之前就病逝了,现在小白住的房间就是他遗留下来的空房间。 “话说,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她蹲在小白身边,手里拽着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的骚扰着四轮车上坐着的人。 小白的午觉几次被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打扰,禁不住微微皱起眉头,挤出来一句:“我不是叫小白吗?” 敷衍了事。 夏姮耸肩:“得了吧…你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以前的事,失忆了不成?” 小白沉默了一下。 “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 过了一会,他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