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昏睡了太久,还是外面日头格外明艳,接连躺着几日的人,浑身都有些僵麻,今日总算能坐起身了。 墨玉为眉翎执了件单衣披上,她靠在床畔,青丝散了一肩。 自打醒来,连墨玉她也未与之言语,只静静的望着窗外久违的光亮放空着思绪,可这安逸似偷来的,还没来及安享,一个据说一直照料她的军医来切过脉之后,心情颇愉悦的离去了,却很快带来了她的,似永远逃不掉的烦恼。 屋门被扣开,寻目望去,阳光还未来及踱入,取而代之的是钝乱的靴履,还有,眼前乌泱泱的一片人。 她迷茫的扫了一眼,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不认识。 但向她投来目光的每个人,面上的笑皆是同一个模子刻出的弧度,这谄媚的笑是为了丞相府而展的吧? 眉翎扯了扯唇,一并回了个无可挑剔的笑。 这帮人反倒不似江逸,他目中的关怀却是真真切切的,只是,她暼了眼离的最近的江逸,忙把目光避开,因为,她着实还没来及想好,要撒怎样一个弥天大谎将受伤这事给抹过去。 “洛雪,你可记得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言出,眉翎将头垂的更低了,终是躲不掉的问题,江逸虽是好意,可她……? 她想了想,他言语间似乎留了一个空子,要不,摇摇头,就说不记得了? 彷徨中,屋内偏诡异的寂静,各式花样的目光晾在头顶,她不用看也知道,唇舌嚅动了半晌,话亦懒得说了,好累,他爱信不信! 就在眉翎准备干脆摇摇头说不记得时,一声轻笑逸来,这声音? 眼前有步履攒动,屋外,阳光分外的明媚,一身明紫越众而出,光影浮掠,映得来者衣袂轻曳。 那目光,她见过,在洞涧里,就是这样逆光而来,跟着她跌下去的,那人,她见过,在意识失去之前,最后见过的人。 可他今日似乎并未打算走近,只将将迈入门槛,便收了步履。 一众官吏躬身退在两侧,唯他一人负手而立,紫蟒纱袍笔垂俊挺,四爪鳞纹攀腰附肩,本是赫赫威仪,却因着这柔和的光缕,映得人温然如玉。 那日还着着囚服,而今一袭蟒袍加身,矜贵的气度,卓尔的风华更不彰自显。 难怪他会有那样的坐骑! 朱唇启,醒来的第一句话,脱口而出,“七爷!” 语落如珠,弹指叫某人定好的心神,备好的神情,付诸一炬。没敢走近,不过是怕情怯,可这一声吹散了他几日来的郁结。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忖思着那块玉,却猛然意识到,他介意,很介意,哪怕她只是半梦半醒的唤了宇文灏的名字。 青丝勾勒出纤瘦的肩胛,清素的容颜还有些苍白,唯那锦绣般的眉目早叫他一眼便挪不开视线,更何况她就这样楚楚的望过来。 这话一出口,怔住的不光听者。连眉翎也顿觉不妥,怎的没来由的说了这个,她不过刚醒来,岂该认得他呢?江逸微敛的眉宇已收进她余光,这个谎怕是再也圆不了了。 那个七爷,好像也有些吃惊,眉翎懊悔的垂下首,想了想,又亡羊补牢道:“我,我听墨玉说的,七王爷……” 目光再次讷讷的抬起时,她索性将从来没有过的,女儿家的低眉怯怯派上了用场。 “各,各位大人,洛雪失礼了,我,我…” 正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又有清音捎来,这次是紧扣着她的心弦。 “江侍郎方才的话,应该问本王才对!” 这话说的是不折不扣的冠冕堂皇,他不唤江逸姓名而称官阶,尊卑有别,意味已是很明显,至于用意嘛…? 江逸闻言已颔首道:“七爷说笑了,下官岂敢逾礼!” 这话更不假,某人自洞涧回来之后,对此避而不谈,他不说,谁敢问? 实则,洞涧里发生的事就连九爷,七爷也未全部告知,关于战犯,关于宇文灏,还有那玉,其中有太多的蹊跷。 他在等,等她醒来,看她准备如何说,方才在后面看见她似乎一时无语,他才走出来,她若不说,他有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不过是刚才忽的被她唤了一声,愣了一怔。 “刺史大人,要叫本王说,你实在该死!” 毕恭毕敬的跟在身后的刺史,猝然又被拎出来点名,那本就没有的脖子一缩,战战兢兢的挪了出来,“七爷指点,下官洗耳恭听!” “你府里戒备甚是不严,先是有战犯被掳走,而后又是江小姐,幸而九弟带兵及时赶到了,否则,江丞相为我大燕社稷栉风沐雨,厥功至伟,而江小姐在你府里下榻,若是伤着纤毫了,岂不都是你该死?” 一语毕,唇上弹起的弧光,完美。 “是是是,七爷教训的是,下官该死!” 一团身影立马急急的滚到了床榻前,开始了掏心掏肺的道歉。 “江小姐弱质纤纤,又被那些狂徒吓着了,如今身体孱弱,刺史大人,你看,我们是不是不要再叨扰她休息了?” 逮着官阶最高的人贬了几句,又撂下一句不是问话的问话,谁还敢置喙,连江逸也不好再过问,众人便都识相的离去了。 “小姐,没想到我们在扬州城上碰到的那两个俊俏公子,竟然是七王爷和九王爷!” 墨玉没心没肺的笑着,她自是还不知洞涧里发生了何事。 可眉翎满腹的疑窦已如溃了堤的岸,她回过神来时,人虽早已散去,可她还定睛在方才那一落轩昂的身姿所立之处。 他离去时,只略略颔首,笑意清浅,若浮云千里,还飘在她眼前。既不质问,也不戳穿,她不知道这位七王爷为何会替她隐瞒,可她对他,还有另外一些认知。 …… 案上烛火跃影,墨香萦萦绕绕。 “哥哥,你今日说的戒杀放生,又是嫁祸给谁了?” “怎么能说是嫁祸呢,他可是父亲的得意门生,父亲只要一提起他来就赞许有加,说陵安王当年虽为副帅,却身先士卒,敢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是诸皇子中不可多得的帅才!不过,我觉得我也是不可多得的帅才。” “嗯?可惜元帅不这么认为!不过,陵安王是谁?” “就是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七王,你哥哥我的挡箭牌,屡试不爽!” “还屡试不爽?你萝卜雕完了么?” “快了快了,佛祖的话有些多,两个砚台都快用完了,快叫墨玉再帮我研些墨!” “墨玉早睡着了!” …… 故人不知流落在何方,而故人口中的人却在近眼前了。 许是大伤初愈,有一种掏空的疲累,连江逸午后再来探望,眉翎也避而未见,她现在只想静一静,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都不愿意说,更没有精力去应付江逸,即便,他是善意的。 就这么枯坐了半日,窗外夜已阑珊,案上残烛依稀如昨,晃得她眼中一片湿意。忽如而来的漆黑是墨玉熄了灯火扶她躺下,窗外月色凝霜,隔着鲛纱望去,一如那夜朦胧。 “墨玉,这几夜,你一直守在我房里?” “嗯呐!” 墨玉自她受伤后,就在她房内支了个小榻,这会已经躺下入寝了,虽只答了一个字,但那吱嘎吱嘎的晃动声,隔着夜色都能感觉到她在拼命的点头。 屋内在一声碎薄的叹息声后,又静了下来。 似真又似幻,那黑影太模糊,那触到的手又太真实,昏迷的几日里,竟是她脑中唯一的影像,还有,那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似乎,很近,就在指尖。 怔然良久,眉翎翻了个身,背过半轮月色,寂寂的阖上双目前,她脑中转过三个字和一个问号:宇文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