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是刑部侍郎,他不早不晚的在这个时候下榻刺史府,又刻意停留了几日,说是为了休息,姑且度他君子之腹,他此举实当真与那突然押来的战犯毫无关系? 又或者,他此行根本早就授了江忠的意?更蹊跷的是,既是朝廷重犯,为何不直接押去官署的牢狱,而是一座府邸? 可若说这安排太过草率,偏又将他们押在了一州之府,这动作,又诡异的不似轻率之举…… 心头疑虑翻涌,眉翎一念及此时,早已出了西苑。 到了! 足音和呼吸放缓的同时,她悄然敛了步,眼帘轻垂,手中一天水碧的披风,给清亮的眼底染了几许霜寒。 此刻,眉翎正立在东苑,此处,正是江逸厢房门外的几步。 略整了整神色,眉翎只作若无其事的上前扣门,冷不丁的,虚掩着的房门后,一道温吞的音线如丝弦窃窃不晰,可稍顷,那浑宏的音调即便是刻意压沉,依旧可听见七,八分。 门外一只欲敲扣的手,无声的收了回来。 “……我已按朝廷的旨意,佯装将牢狱那边布置妥当了,雁山的几个叛军实则已押进我府中,可朝廷的意思真是难煞我也……” 哀声叹气后啪啪的两声闷响,眉翎眉黛一挑,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到刺史那肥硕的熊掌在无奈的合击。 不过,这一言叫她豁然开朗,难怪战犯会羁押在此了,竟是狡兔三窟。官署的牢狱做幌子,刺史府乃为真章,押解布置的竟这般周密审慎。 片刻安静之后,又是砰的一声脆响,一听便是茶盏落案的声音,刺史在饮水之后音色越发的清晰。 “一边说要严加防范,一边又不许大张旗鼓,这叫我如何调配人马啊?没人,那谁来防范啊?若调人来,就免不得兴师动众的!这叫我如何是好啊?” 尾音在抱怨中高高扬起之后,音线骤然拉低,带着说不出的胁肩谄媚,“所以,我特来请教江公子,不知,丞相对此事……有何高见啊?” 老奸巨猾的官调拿捏的十分妥当,眉翎轻轻一嗤,看来,刺史也在试探,连他也不信,江逸会平白无故的在这恰巧的时间出现。 然而这一言,不过是在表白立场,他本就是江忠的旧部,私下听其差遣,也无甚好稀奇,至于那一问嘛? 眉翎笃定刺史心中有数,不可能听到什么‘高见’,无非是借此打听下态度罢了,如此,他也好拿捏个分寸。 “义父向来秉公……,朝廷既下了旨意,……至于大人觉得二者不可兼得嘛?大人心中自有秤砣,遵旨办公,总是不会错的……” 江逸一贯脉脉的音线已低到不可闻了,但随之而来的,刺史沉郁的音调却如平地一声雷,顷刻间卷起眉翎心中狂剧的波澜,而那波涛之中,有惊亦有喜。 “我也是无可奈何,顾头顾不了尾啊,今晚就只能暂调府兵看押,其他人马待明日陆续……” 对话在几句官场的寒暄与一声矫作的叹息中收尾,屋内一轻一重的步履声转瞬漫出。 屋外,眉翎仍是敛衽静立。 走?为何要走? 她来就是为了打听些消息的,只不过原是想借着还披风,找江逸旁敲侧击的问上几句,不想竟撞上了刺史来与他攀谈。 许是天意吧! 她初闻此事时,就已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哥哥是否在其中了,又乍得知了这些,更加坚定了一个心念,这战犯,她是一定要去见的。 只是时间这样紧迫,干脆…… 披风往身后一匿,眉翎心念电转,她小碎步一退,眉眼已挂上笑意,时间把握的刚刚准,距离拿捏的恰恰好,一副悠然而来的模样,迎上了吱嘎一声开启的房门。 “咦!”江逸只微微一怔,仍是温浅的笑,“洛雪,你回来了。” “嗯!刚回来。” 眉翎应和着他的话,唇角牵起的弧度别有一番深意,“兄长,扬州当真不愧是花城,今日不仅见了许多罕见的花卉,还在街肆上瞧见了各种花酿,光是闻着,都觉得甘饴醇香!” 稀松平常的一句,她自始至终未瞧过刺史一眼,心中虽早有意料,但在接下来的晚膳上,刺史那精明的脑袋和办事的效率还是让她着实一喜。 胭脂香粉,娇兰媚姿,眉翎粗略一扫,好一个大圆桌竟坐满了三姑六婆,妻妾媵侍。 之前用膳一直只有他们几人,还未曾见过这般庞大的阵容,看来,今日刺史是特意让她们来陪酒的了。 这脑筋的回路,转的不仅快,而且周到啊!扬州城繁花似锦,案上怕是已摆满了一个春天的花酿。 真好!正好! 眉翎觑了眼数十樽酒壶,连连沉吟,一路上,她发现江逸甚少沾酒,到了扬州,刺史即便敬酒,他也只是礼貌性的小酌,客人不喝,主人也不好自斟自饮。 可刺史那肥肠油肚,一看就是个好酒的,江逸今日即便再礼貌性的回酒,恐怕也得…… 琥珀色的美酒逶迤倾泻,眉翎思量间已率先提起了酒壶,酒斟七分满,她纤指一抬,玉壶光转,酒酿临花照水般,堪堪迎上了满案的美目光华。 “妹妹蒲柳之质,不胜酒力,在此先敬各位姐姐一杯了。” 一桌的叮当环佩,齐齐举杯。这酒席,算是在她别有用心的客套下,开了头了。 一樽酒放下,尚余了三分,花酿还在杯中打着转,已映上了江逸殷殷的目光。 眉翎心中有数,酒量不好的话虽已说出,但接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回敬定是不会少的,不过即便她肯喝,以江逸一向妥贴的性子,怕也不会…… 她还只是这么想着,江逸已经替她拦下了几杯。 酒过几巡,刺史已红光满面,一樽酒朝江逸敬来,他婉拒道:“晚上还要去巡视,总不好误了公事,我便不喝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逸只怕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会叫后来的事情乱成怎样一团糟。 一碗热汤递了过来,“洛雪,喝些汤暖暖胃吧!” 眉翎正暗自盘算着,直到有人将碗送至面前,她才恍然回神。 “饮酒伤胃,你身子本就羸弱,我叫膳房给你炖了汤,快趁热喝。” “呃…” 眉翎似噎食般一愣,隔着热汤的水烟,那清和温润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叫她心头晃过一丝算计的愧疚,但也只有一瞬,千篇一律的话出口,已无起伏。 “多谢兄长!” “对了,墨玉今日怎未随你同来?” “墨玉?哦,她…今日在街上吃糖球,吃坏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