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一夜催白了梨花,满城突兀的寡白生生给帝都披了抹缟素。一如洛城,这里的雨,亦是淅淅沥沥的连绵。 “爷,快马已备好。” 两个暗卫无声而入,跟着涌进书房的风,将空气里未干的墨香冲淡了几分,同时逸入的,还有丝椒兰香气。 手旁数张信笺铺陈,案前人眉宇微拧,只顾笔下游走,并不做声。 一截皓腕自素黑的披风里横出,其中一暗卫放下敞大的黑色帽檐,露出了女子娇俏的面容。她提起衣角窃笑着往前走去,调皮的捻起一纸笺,只是未来及抽走,有人已快她一步。 “莫闹!” 封上笔墨凌厉潇洒,男子搁下笔,将信笺封入,扬手递出,“差驿使送去。” 暗卫领命,快马扬鞭声殁入暗夜。 *** 早霞在窗前素白的罗裙上镀一层胭色,暖洋洋的温煦直催得人忘却昨日腥寒的雨。 “行李?” 墨玉一早便在房内抓头挠腮的踱了几个来回。她们哪有什么行李啊,除了换下的男装,就仅剩那把她随身携带的短柄刀,结果还染上了……想想就糟心,可这刀,她又实在舍不得扔。 扁了扁嘴,墨玉拿袖子将刀又使劲的擦了几遍,男装胡乱的一裹,一个死结打好,抬头望向窗前,“小姐,我们走吧!” 刺眼的朝霞一如青石街上的夕阳,眉翎微眯了眸,音色有一丝难辨的喑哑,“墨玉,昨日石榴树下,掌柜他……你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啊!” 忽如其来的一问,墨玉茫然点了点头,望向面窗而立的人,阳光在其身后倾泻而下,独留了那一道清萧却坚韧的背影。 “墨玉,你自己离去吧” 良久的沉默后,没有煽情的迂回,话要说得多干脆,才能将身边最后一个亲人也推开,墨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常在军营快忘了自己是女儿家,已许久不爆粗口的人,伸脖子喝断, “你放屁!我自?我哪也不去!” “你跟着我,可能会步掌柜的后尘。” 两个姑娘都不是忸怩的性子,你哭我泣的惜别也不会上演。是以丫头撒泼,主子也不恼,索性开门见山,一口挑破。 漫天的骄阳肆意挥洒,早已不复昨日凄风冷雨,但石榴树下的血腥依旧能叫人顿时寒噤。那话说的是更铁一般的事实,不能说没有迟疑,谁又是生来不怕死的? 静默的那一瞬,不知墨玉想的是什么,但有什么主,便有什么仆,她也不是两点血腥沫就能吓趴的人。 往榻上四平八稳的一坐,墨玉仰首卯足了劲,“那我也不离去!”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苏家还欠我好几个月工钱呢,按规矩,你遣我走,还得额外给我一笔安生费呢!你有钱给我么?你没有!” 连珠炮般的自问与抢答之后,鼓起的气也跟着慢慢泄下,墨玉兀自嘟囔起,“小姐,你可知我为何总随身带着这刀?” 嗓音有一丝哽咽,摩挲着短刀,她自问自答道:“刀是我们十岁那年,老爷出征边关缴获的,一箱子的红斛碧玺,我一眼就瞅中它了,老爷见我两眼看得都放光,便送给我了,说是女子防身用正好。其实,我可没想那么多,只道小姐无论有什么好吃的,但凡切得动,定会分我一半,我那时就想,这刀,我们小手拿着用正好啊!从此,就带在身上了。” 墨玉狠抽泣了一声,赌气般的撇了撇嘴,“至今还未碰到过它切不动的。” 指尖划过刀刃,薄锋流着冷光,伴着一道陡然沉肃的音调,“小姐,我们一夜间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走,若真有那一日,你还有我,我不仅有你,还有这把刀,它终于可以按照老爷的想法来用了。” 阳光滑过锋刃,短柄刀虽其貌不扬,可今日细看,才发现它竟真是那样的小巧精致。 “以后有的吃我们就多吃点,没有就少吃点。” 墨玉一揽袖子攒了把泪,拍起胸脯,“以后哪怕就只有半块饼,我也会把它再分一半的,小姐你放心,我们要饿一起饿…” “墨,墨玉” 话题实在拐得有些偏了,眉翎忍不住见缝插针道,“我们不是去乞讨。” “那就更没关系了。” 音线陡然滑到了一个高度,墨玉睥睨众生像,“只要饿不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场离别竟这样收场,眉翎哭笑不得,但墨玉的话她听的真切,说的是自己却更是讲给她听的。两人都只剩彼此,更无所谓失去了,能握在手中的,就请珍惜吧! ***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悬照,犹不及这方苍虬的字匾灿黄刺目。 相较之下,朱漆大门则稍显斑驳,门前两头石狮虽怒目威严,却难掩经年的沧桑,想来这府邸也是经风历雨的老宅了。 眉翎立在阶上仰望的,正是洛城江府的门楣。 “二位是?” “请告知莫管家,医女求见。” 江府内院颇大,两人由一小厮引路,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甬成道直通中堂。府内人丁果然稀少,穿堂过弄却未见三两家丁,偌大的府院说不出的幽静。 “请二位在此稍候。” 小厮说罢便转身离去,二人静候处正是江府中堂前的庭院。 “冷清,冷寂,冷幽,冷……” 眼珠溜溜的转着正想着措何辞藻,转了无数圈,一片芳菲恰入眼帘,墨玉咋舌嘶了声,“我瞅了一圈,也就这花还有点生气。” 正值春日,院中芳卉争妍便要数那桃花最盛了,蔓叶蓁蓁开的如霞似雾。堂前的两人正弥望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医女到了?” 白芷打内院步出,换了身份的三人立在这江府,一时相顾无言,静得听得见风携桃花簌簌而落。 偶尔有几位侍从打身旁路过,终是白芷先沉了口气,淡声开口:“我是这府中的管家,你们可以叫我莫妈妈,二位随我来吧!” 三人就此向内院行去,一阵疾风忽的穿堂而过,打落一路肩头的残香。 无人留意到她们身后,诺大的中堂前,冷寂的花圃里,桃花千层丹霞中,有一株娇颜,诡异的独秀。 *** 江府内院雕栏斗拱,东西两苑遥遥相望。 三人行至廊檐复回处,一阵潺潺的琴音忽而延绵入耳。 晌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石栏斑驳在院中,若说江府幽冷,那此处则更加清寂,不似中堂花圃群芳争粹,深深如许的庭院只一株孤木,琼枝疏影却不见芳菲之色。 满院只闻得婉转低缓的琴音,玉晶珠垂,帘后,一女子挽纱抚琴,玉指起落间有低吟的浅唱。 音色薄如轻烟,似与院中的孤树互诉衷肠,明明是情曲,却淡漠出几分悲咽来,叫人不忍心打断,似一个不小心,它便会随风飘逝。 那是眉翎第一次听抚琴人的曲调,若说琴艺之高,那帘后的女子堪称精妙,可低咽的轻唱却偏生给人一种情不知何起的动容。 弦音悠悠一颤,似发觉了来者,珠帘一划,一道眸光轻轻瞟来。 杏仁目罥烟眉,那样的柔情绰态,只可惜,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连两片桃花唇亦像被拭去了血色。 “徐妈妈告老还乡了,这是新请的医女,特来照顾小姐的”。 白芷轻柔的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不过将徐妈妈暴毙说成回乡,她说着引身后两人见礼,“这位是我们江府江洛雪小姐。” 伴着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咳,女子眼波朝白芷身后流去,未待她开口,一道低柔的声音已自微蹲行礼的人传来,“眉儿略懂些医术,特来此侍奉江小姐。” 眉翎隔着微卷的珠帘望向眼前的江家小姐,江洛雪,娥眉微蹙愁生双靥,病喘吁吁娇弱无力。 江中抚琴煮酒,洛桥拈花听雪。 江洛雪的名字,听闻正是江忠给她取的,她自幼体弱,久在闺中深居简出,其父正是江忠的胞弟。 洛雪父亲因故早逝,她便一直跟着母亲住在洛城江府,年前其母的猝然病逝,让原本就寡言少语的人,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徐妈妈的‘告老还乡’,让洛雪身边没了人侍奉,白芷回了江老夫人说再请两人来照顾她,眉翎与墨玉便是这样进了江府。 江洛雪平日几乎足不出户,上一次出江府还是她母亲出殡,她每日最多也就去给江老夫人请个安。而自从其母离世她身体久病不愈后,连请安都免了,一日三餐皆由下人送至院中。 眉翎与墨玉是以医女的身份进的府,不同一般的侍女,府中其他琐事不用做,可这煎药送药的事情自然落在她们身上。 说道琐事,数日下来,江洛雪不仅甚少言语,更是不过问任何事,这样一位病比西子的人,眉翎实在想不出她会与江家的杀戮有何联系。 “江小姐的药熬好了” “药熬好了” “熬好了” “…” 一日三服药,墨玉百无聊赖的往后院石台上一趴,午后阳光的也慵懒了几分,鸟语花香,眉翎心事重重听墨玉鼾声阵阵,两人就这么无所事事的过了近半个月。 直到那一日,一封信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