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风的意识正欲消散的那一瞬,锁在他脖颈间的力量消失了,他猝不及防的又吞进一大口冷水。 一双强劲而又有力的手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月色朦胧,南风的眼睫上沾着水,看得不清晰,只觉得远处昏暗的灯笼一明一灭地摇曳着,而眼前人的脸,却隐藏在黑暗之中。 在浮出水面的一刹那,新鲜的空气向他涌来,夜色的雾霭中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莲香。他从未感觉空气是如此的珍贵,在他还未来得及舒畅,胸腹之中一阵沉闷的冰冷翻滚着—— 这时,那双拎着他的手兀的撤开了。没有那双手的支撑,无力之感再次席卷而来,他双膝当下便是一软,一下子跪伏在尖利的石滩上。南风开始剧烈地咳着,胃中的冰水从他的喉咙深处、鼻腔里,一股劲儿的涌了出来。 他本就孱弱,与那宦官扭打在一起时已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冰冷的潭水更是击垮了他这么些年好生将养的身子,如今又如此剧烈的咳嗽,咳得他险些陷入了二次窒息。只见南风一张白净的脸瞬时涨得通红,眼眶中血丝隐隐,一时间涕泪全都给咳了出来。 待南风咳完,那援救之人始终未言一语,也并未对他进行安抚,只是静默于黑暗之中,见不清身形样貌。 南风蜷缩在石滩上,不断地喘息着,身体开始因寒冷与脱力而痉挛。颤抖之间,他看到了远处伏这一个人形的黑影,约莫是那宦官,不知其死活。 就在南风转眼看去那援救之人时,那双有力的手再次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揪住了他的领子,将他向前拖了拖。 南风正欲挣扎,那人却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阴沉而嘶哑,只听他道:“霍家小子,东北角假山后的墙有个洞口,你从那里逃出去,自然有人会接应你——” “你是何人?”南风忽然开口问道。很显然,他并不认识眼前人,也很难相信会有人如此助他,此人又藏于阴影之中,不知是敌是友,如若轻信之,也许只是从一个坑洞逃入下一个虎口。 “一个来还情的人。”那人顿了顿,显然是明白了南风的疑虑,才回答道,“这并不重要——从墙洞逃出去,不要回左相府,记住了,你霍氏灭门背后另有主使。”那声音低声咆哮着,嘶哑的如同一条蛇吐信般,在南风耳畔隆隆作响。炙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冷水与热息的骤然接触让他有些迷茫,电光火石之间,他嗅到了一缕药香。 那人见他眼中逐渐恢复清明,便甩下他的衣领,南风一个不稳又摔在了地上。 于此时,南风的脑内一片混沌,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脑子里只有一句话:“霍氏灭门。”他如同被扇了一巴掌般,浑身一个战栗。他兀的回头看向那人所在的位置,却只能看见昏暗的光火下悠长的长廊,而那长廊深处一片黑暗,从那黑暗之中,传来了渐行渐远的喑哑之声:“不要死在这里——” 是时,他在大脑回血的过程间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碾压木地板并从其上滚过的声音…… 此刻却容不得他再想更多。 南风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大体地辨别了一下方位,便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中途被绊倒了几次,终于在一炷香之后寻得了那东北角的假山,在黑暗之中摸索了片刻,找到了那面墙上如狗洞一般的豁口。豁口很窄,恰恰能容得下他这等身量的少年人,再加之南风本就纤瘦,爬出豁口也便毫不费力。 待南风爬出豁口,见到一辆载货的马车横在眼前,他还未看清楚,一道黑影便突然闪到他身前,南风一惊,正欲后退,那黑影却行了一礼道:“可是霍三公子?” 南风想起之前那助他的人曾说过,待他过了这面墙,便会有人接应他。但他并不知道面前之人是否真是那人所指,若是他人,他这一应岂非羊入虎口?如此,他对于黑影的询问选择了闭口不言。 那黑影见了,心下了然,道:“在下奉主人之命来此接应霍三公子,公子能从此处出来想必已是见过主人了。” 闻此,南风方才放下戒心,声音嘶哑地答道:“我便是霍家三郎。” “霍三公子,请上车。”那人也不拖沓,快步走到车前,从边角上取下一盏马车灯。借着灯火,南风看清了眼前的黑影,是个身着粗糙布衣、眉目英朗的年轻人。只见那人取了灯,放在马车前沿,正好能照清脚下的路,方便于南风登上马车。 南风的双腿浸在冰冷的湿衣中已然麻木,登了几次都没有登上去。那年轻人见了,便一个横抱将南风抱起,置于车上。南风道了谢,那年轻人又道:“恐怕得劳烦公子躲在木箱里了。” 听他如此一说,南风方才注意到这辆载货马车上载满了木箱子,他应了声,便掀起一面箱盖,蜷着身躺了进去,那年轻人帮他合上了盖子,便坐上了马车前端驾起了马车。 一路颠簸,南风在箱子里被颠的七荤八素,后背被硬木硌的生疼。他想起了他尚在殿上的父亲,想起了尚在府中的娘亲,阿姊,齐光还有明珠,想起了素来疼爱他的胡伯,又莫名的想起了相府里回廊边的老槐树,还有槐花……他感到不安,十分的不安,他藏身于木箱之中,心急如焚。这时他又想到了水潭边那人的话,霍氏灭门。于此,他脑内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木箱中疯狂的祈祷神明保佑。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南风身形顿时一紧,他虽不在车外,却能感觉到方才走过的路程并未走出皇宫。 他听到了有人跳下马车。只听那年轻人与禁城守卫交谈了片刻,守卫竟提出要一一开箱,南风的心瞬时沉了下来。 随着身旁的木箱一一被打开检验,南风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忽然,南风所在的箱子上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一只手扶在了箱盖上,他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位头领,小人奉命将这些物件加急送至王府。”这时,那年轻人突然开口道。与此同时,箱盖上的手似乎顿了顿,此时箱盖已被挪开少许,一线灯火光从缝隙中穿过,照到了南风眼上。 “那位爷的脾气,不必小人多说,头领自然了解。”年轻人压低声音道,“如若送迟了,怪罪下来,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担待的。” 那守卫头领闻言,扫了眼马车上的木箱,数量之多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一一开盖检查完毕,心中稍作忖度,便是退了步。 南风在箱内自然不知外面发生何事,只是那条透光的缝隙突然被掩上了,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又运行了起来,直至此时,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如此便是顺利出了宫门,除却方才一番小小曲折,这一路竟也是平安无阻,不出一个时辰马车便已奔腾于永安城西城墙边的树林中。 南风在箱内已被颠得昏天黑地,气息游离,只觉顶上的箱盖已被掀开,那年轻人手提着灯,出现在他眼前。 “委屈霍三公子了。”见他神色萎靡,那年轻人面带歉意道,说着便伸手去扶他,“此处已是西城门,霍三公子自此出城即可,在下为您准备了盘缠以及通关文牒,已与守城将领打点完毕,公子只需——” 推开他的手,南风正欲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得要倒下,连忙扶住木箱稳了稳身形。片刻,他抬起头,直视年轻人的双眼,道:“我要回相府。” 年轻人摇了摇头,道:“我家主人已经——” 南风打断了他,道:“我要回相府。” 年轻人也有些急了,道:“公子——” 南风一字一顿地道:“我说,我、要、回、相、府!” 年轻人怔了怔,面前这个孱弱的少年面色惨白,由于脱力而有些痉挛,额角青筋突起,眼眶绯红,在马车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两人对视片刻,那年轻人先移开了视线:“在下只能将公子送至相府,其他全凭公子自己了。” 南风听了他这话,便知大事不妙,当下点了点头道:“多谢。” 那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解开马的套索,将一匹马牵与南风面前,道:“马车太过惹眼,便委屈公子与在下同乘了。” 南风应了一声,便在那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背。他不比他二哥齐光,能在马背上纵横杀敌,他自幼因身子孱弱,便未曾骑过马,若让他独自骑马属实难倒他了,此时有人能带他自然是再好不过。 二人纵马便是向南而去,一路上行人甚少,南风虽有不解却已无暇顾及。 待到距相府约莫还有二三里,路上的人却愈来愈多起来,甚至三五成群的拥作一堆低声议论。 南风正奇怪,抬眼一看却是瞬时怔住。此时已是入夜,天空中却是不见星芒,前方二里地外火光冲天,目力所及之处,火焰在空中飞舞,夜风袭来,带来一阵阵热浪。 而在那团火光包裹之中,是一座静穆而端庄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