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吞并六国,天下因战事而失去生命的人不下百万;长平之战,”说到这里,张良似乎停顿了一下,继而接到,“长平之战,坑杀战俘就达四十多万,而受战火屠戮,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平民更在百万以上!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身为诸侯如果不行仁政,就保不住他的国家;身为天子如果不行仁政,就保不住他的天下!” 张良铿锵有力的声音遥遥的从议事厅里传了出来,一路快行的荀况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只竹简,外面用淡金镶边的暗黑色锦布包裹,雍容华贵,十分不俗。他站在原地,满腹心事,目光却是看向正有争吵声传来的议事厅。 白芷不知那人正在想些什么,却也不好出声打扰,只能陪着那人在距离议事厅门前几步之遥的树旁站定。昔日枝叶成荫的枝干如今只剩几片稀稀零零的叶子挂在其上,实在萧索。白芷想去踩一踩地上的落叶,却突然伏念的声音从厅内传出,吓了她一跳。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伏念怒气冲冲的反驳,音量也随之拔高了不少,“卿大夫如果不仁,他的宗庙、家族就会遭受灭亡;百姓如果不仁,就会失去生命!” 许久,才停见张良的声音再次传来,“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子房!” “够了!” 颜路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伏念的拍桌声打断。随后,伏念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刚才说什么?你要,舍、生、取、义?”声线平稳,似乎没有一丝怒意,可在白芷看来,这才是真正动怒的前兆。 荀况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终于再次向议事厅走去。白芷紧随其后,抬头瞥了前面那人一眼,见那人正专心的走着自己的路,她抬腿,毫不犹豫的,踩向脚边的落叶。 “啪”的一声,落叶碎成几块,白芷笑了笑,觉得圆满了。 “我是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话。”张良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感情,倒叫靠近的白芷愣了愣。幸好伏念将平时打扫议事厅的弟子都遣下去了,不然,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张良他,真的不怕小圣贤庄因为他而覆灭吗? 到底是生而自信,亦或是淡漠至此? 越靠近门边,厅内伏念的声音传得越清晰,“所以,你就要不惜生命的代价?”张良正要反驳,却见旁边的颜路摇头示意,他皱眉,到底没有说什么。 “你不惜的是你自己的生命,还是整个小圣贤庄的命?”张良闭口不答,伏念继续道,“天、地、君、亲、师,是儒家不可颠灭的伦理纲常,君臣有别,长幼有序,而你现在要做的,是要举兵造反,是为整个小圣贤庄带来灭顶之灾!” “我没有。”张良的声线依旧平静,似乎对面那人的话未对他起到任何作用。听到这话,伏念的怒气达到顶峰,“嘭”的一声,拍岸而起,“来人,把这两个——” 他的声音在见到门口的人时,突的停了下来,发怒的表情也一下子僵在脸上。 白芷站在门后,并未光明正大的出现。毕竟儒家内部的事务,还是让他们儒家人自己解决去吧。她偷着看了看背着她跪在伏念面前的颜路与张良,又看了看仿佛被按了静止键的伏念,在看了看立在门口一脸平静的荀况,实在是……有些想笑。 就伏念目前僵硬的表情来说,他绝对没想到,作为掌门处理这么“小”的一件事,竟然惊动了连李斯到访都闭门不出的师叔。随即白芷又似想到了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里,苦练轻功的结果,便是这一动周围一丝声响也无。 厅内的伏念立即见礼,“师叔。” 荀况并未回应,只向前走了两步,“我听你们吵来吵去,又是国法又是家法的,就是为了两个孩子?” 伏念看不透那人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叛逆之后,帝国重金叛逆的要犯。” “所以,你要把他们交出去?” 伏念回道:“最近桑海有大量军队驻入,巡防监视越来越严密,自从上次相国大人来了之后——” “李斯?”荀况本是平静的面容突然升起一丝怒意,“你要把两个孩子交给这个人?” “这是为了儒家上下的——” “李斯为了帝国上下,为了辅佐他的主子,为了他的官运,可以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弟韩非。”语调急速的话语中,伏念竟听出了一丝恨意,“而你,为了儒家上下的安危,要动用家法,对付自己的师弟子路与子房?” “师叔!” “你还记得小圣贤庄的那场大火吗?” 闻言,三人俱是一愣,颜路与张良对视一眼,均在双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张良转过头,心思却有些飘忽,大火中隐藏的秘密到底与苍龙七宿有何联系? 荀况叹了口气,缓缓道,“他走过的路满是鲜血与枯骨,而你,打算把两个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 重新回到门边的白芷恰巧听到这句话,她脚步一顿,面上不知该作何表情。他走过的路满是鲜血与枯骨…这句话,似乎形容今后的张良…也不为过吧?! 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握紧,伏念咬牙,面色坚毅得道,“师叔,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儒家。守护儒家的重任,必须由掌门人担当,必须由我来担当!” 荀况的神情慢慢平复,“我并非想要插手掌门的决定,只是想要奉劝你一句话。” “师叔请说。” “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杀一无罪非仁也。” 语毕,刚刚吵闹的议事厅突然静默了下来,只听得到四个人的呼吸声。伏念看着面前跪着的师弟们,又想到庄内几百多条人命,眼中犹豫不决。这时,属于女子的清丽声音蓦地打破这份安静。 “颜师兄,子由问你门前挂那种样式的灯…”白芷手中拿着两个不同样式的火红灯笼,慌慌张张的冲进了议事厅内。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面前的严肃气氛,她小心翼翼的道,“额…我是不是打扰了?” 厅内的几人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平常无人的议事厅不允许弟子随意进出,更别说有人在内议事时,连靠近都不可能,白芷自从进入庄内后,表现得如此守礼,又怎么可能莽莽撞撞的跑进来。而她这般做法,不过是给伏念一个做决定的理由罢了。 伏念看了看对面的那女子,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便在庄内禁足到元旦吧,也好帮着布置一下。” “是。”张良与颜路低声应道,随后,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张良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紫色身影之上。那人一袭紫衫,却有一种淡然的气质,白净的脸上面容恬静,此时双眸微垂,视线落在那双盈盈素手上的两只灯笼之上。两只灯笼只在灯罩的纹路上有着细微差别,其余各出均是相同。金黄色的布穗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落日的余晖烙在其上打出柔和的光。似乎连张良都未曾料到,此刻的自己嘴角竟挂着温和的笑意。 察觉到前方的视线,白芷微微抬眸,恰巧撞上张良透过来的目光,竟是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白芷愣住,却很快反应过来,回以一笑,又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的任务完成。 那人无奈一笑,只用口型回了二字,“多谢。” “审判”结束,众人正要离开,却听一直不说话的荀况突然开了口,“还有一件事。”说着,他突然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手上,赫然是那个黑色镶金的竹简。 伏念皱眉,快速从主位上走了下来,“皇室专用竹简?” 黑色在秦国是地位高贵的象征,一般人没有胆子用这种颜色的布装信件。也因此,当白芷在服装店说出自己想做黑色的衣服时,那掌柜一下明了自己想要做的是夜行衣。 毕竟,明目张胆的在白日穿黑色衣服出门的人,除了当今皇帝秦始皇外,便是那个阴阳家最神秘的存在——东皇太一了。而很明显,自己谁都不是了。 伏念将竹简打开,浏览过后,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张良与颜路见状,连忙接过竹简,细细读了起来。白芷倒是不在意,这情形,不用猜便知,定是扶苏要拜访小圣贤庄的消息到了。 果然—— “扶苏公子为何突然要拜访小圣贤庄?”看过竹简后的颜路抬头问道,一向淡然的脸色此时也有些忧虑。 张良将竹简递给白芷,“不是突然,怕是在咸阳就已经决定了的。”见那人摇头拒收,他合上竹简,小心的将其放入布袋之中。 白芷拒绝,只是因为秦国的小篆实在难认。虽说自己平常半蒙半猜能够大致理解意思,但这种自己早已明了的信件还是不要动用自己的脑子了,太累。 荀况沉默不语,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的伏念开口道,“终于…还是到儒家了吗?”那语气中,似乎有着不尽的叹息。 颜路皱眉,有些不解,“只是,为何指明要见师妹?” 白芷一哆嗦,这怎么又跟自己扯上关系了? 张良侧身,手指随意点了点手中的竹简,挑眉问道,“师妹,你与扶苏公子可曾见过?” 可曾见过?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白芷内心也是疑惑,按理说,那天用雨伞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又有雨声消弥了铃铛传来的声音,扶苏应当不知道自己才是。就算他看到了紫色的衣裙,听到了铃铛声,又从李斯口中得知小圣贤庄有这样一个爱穿紫衣,又戴铃铛手链的自己,顶多也只能确定那个雨中行走的人是我,也不应该确定自己就是用小刀救他的那个人啊。 那么他的指名,究竟何意? 内心思考,终不得解,白芷回道,“不,我们,从未见过。” 白芷的回答掷地有声,毫不犹豫,张良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笑了笑,没说什么。 “那,师妹那天,真的要去吗?”颜路有些担忧,看向了一旁沉思的白芷。 “去。”张良、颜路、伏念均是一愣,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一声竟是他们的师叔与师妹的共同回答。 白芷勾起唇角,“估计就是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物感到好奇罢了,没什么可担忧的,若是不去,才是不知礼数,到时候不知道又有什么罪名要给小圣贤庄安上呢。”她面上答的正义,心里却另有一番心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倒是想看看,这扶苏,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旁的荀况什么话都未说,内心却是十分慨叹。罢了,她的路,便由她自己走吧,只希望真得是人道有为啊。 ········································ “嘎吱” 张良推开自己的木门,悠悠的走到案边,点燃了案上的烛火,黑暗的屋子霎时变得通透明亮。 也在此刻,案上放着的绢布映入他的眼中。 他缓缓地拿起那块白色的布料,似乎有些迟疑。默了片刻,他终于细细的看向绢布上的字迹。 “十年前,豫州。” 张良拿着绢布的手一紧,心中翻江倒海。十年前的豫州?那不是韩国吗?!她明明说她未曾出过深山,可为何她的行迹会出现在十年前的韩国?! 白芷…你到底是谁?! ······································· 可张良却不知,正被他猜疑的白芷此刻的内心也是翻江倒海。 白芷看着自己院中的那抹白衣,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又看到那人肩上的血迹,更是头痛不已。这是把自己这里当做不要钱的诊所了吗?! 可这还不是最气的,更令白芷气愤不已的是那人接下来说出的话—— 树旁的白凤面无表情,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是来求人的,他斜睨了门口的白芷一眼,开口道,“带上东西,跟我去救个人。” 得,还不只是不要钱的诊所,这明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拯救世人的圣母玛利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