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要出远门的君弦,火急火燎地将我约去了栖霞阁。我戴上了几乎停尘落灰的青玉面具,换了身潇洒的男装,来了这久违的温柔乡。 栖霞阁虽处于天曙河边,南淮街里,但却是个歌舞坊,卖的不是皮肉而是才艺。但因都是美人生意,便都被世人混在了一起。 我敲着折扇一进那红漆大门,脂粉香味便迎面扑来。紫希姐姐眼力最好,热情似火地扭着蛇腰迎了过来,挽着我的手臂撒娇道:“玉公子久日不来,可想坏奴家了。” 其他姐姐妹妹一听这边的动静,纷纷跑了过来,花样百出的撩拨我。虽然我戴了面具,除了唇齿下巴其余皆不示人,但我挥金如土之气势纵连君弦也不能及。因此也不论面具之下这张脸美丑妍媸,都无法妨碍我成为栖霞阁最受姑娘们欢迎的客人。 可我实在受不住这如火热情,只得一面敷衍着,一面往楼上去。最后还是君弦的小侍从隋峰帮我拦住她们,方才得以脱身。我目不斜视地直往小瑢屋去,开了门,绕过绣屏,便看见茹欣姐姐一如往日盘坐在案几前,素手调琴。 我似欢脱的野马一般,直奔过去抱着她的香甜丝丝的细软胳膊蹭道:“我许久没来了,姐姐可不能再偏心,今日一定要弹入阵曲,不然我一定会打死君弦的。” 君弦的声音冷梆梆的自身后传来,道:“阿玉呀……” 我背对着不理他,仍切切地望着倾城美人道:“我不管,反正今天我是不会让的。”今日不听,起码又要隔上三个月,而君弦却能日日独占,你说这公平吗?太不公平了! 美人如花轻笑道:“今日可共有三位客人,还是老规则,抽签为好。” 三个?看来君弦又带了狐朋狗友来。不过也不打紧,他知道分寸,绝不会带知道我身份的熟人。 我专心佯哭道:“每次抽签都是君弦的,我不要。好姐姐好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这都要出远门了……”说着又乖乖的蹭了蹭她的细胳膊。 君弦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阿玉……” 我被他吓得一跳,拍着胸脯道:“叫魂呀……”正准备回身骂他一顿,却见他一个劲的给我使眼色。我目光扫过他旁边时顿时楞住了。这个清俊如雪,风度高华的锦衣公子,正姿态闲闲的端了只酒杯抿在唇间。他淡淡然的那一眼抬眸,吓得我一哆嗦从美人的手臂上滑了下来,屁股情不自禁的往后挪了一点。 他见我如此窘态,也只拍了拍旁边的软垫道:“过来。” 我呆了一瞬,心里反复挣扎,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过去,盘腿坐下。我和君弦静若木鸡,只听得长越问茹欣道:“会什么?” 茹欣斜倚琴案,既慵懒又柔媚道:“歌、舞、曲,略通一些。”我心里唏嘘道:此话可真过谦了。若她只算略通,那其余歌姬便都在门外。 长越又问:“会什么歌?” 茹欣不答反问道:“不知爷要听什么歌?” 长越一口饮尽杯中酒,将空杯伸手放在我面前,问道:“易水歌会吗?” 我见那杯一直不动,方才领会了他的意思,立马端起酒壶替他斟满。只见茹欣噙着笑道:“公子若说的是义士荆轲所唱的那首,妾不会。” 长越喝下一口清酒,缓缓道:“会什么舞?” 茹欣单手支颐,眸中光华流转,微倾的姿态正好露出半截雪肩,媚不可言道:“公子想看什么舞?” 长越冷清清地看她一眼道:“掌中舞可会?”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宋长越一脸坦荡地刁难人,实在看不下去的君弦堂兄忿起道:“我知道,带……”他险些叫出我真名,幸好及时发现,随即改口道,“带阿玉出来是我不对,但你也无需为难一个无辜的人呀?再说对于这么娇花似柳的美人,你是怎么下的去手?” 我连连附和,但被长越眼尾一扫,立马把话全吞了回去。只听长越道:“你怎么下的手,我便怎么下手。” 君弦被他说的语塞,搔首道:“你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怪?” 长越未理他,向茹欣微扬下巴道:“挑首擅长的来。” 我岂敢再奢望什么入阵曲,只能老实呆着,专心做一个司酒的仆。虽然话是怎么说,但听到茹欣姐姐弹那缠缠绵绵的小调时,心里还是老大的不乐意。但一看长越在身边,又不得不乐意。 素手调弦罢,玉指拨冰丝,清乐从十指间潺潺流出。伴着婉转歌喉,撩人心弦,扫尽躁忧,只听这风流妩媚的美人唱道:“我有花一朵,心藏蕊中央;开在三月里,留待有情郎;暮暮与朝朝,四时轮换转;郎啊郎你在何方,人海苦茫茫。人间姹紫红,风情千万种;我以花赠你,可留我身旁?” 曲停歌尽后,我与君弦皆卖力鼓之,茹欣姐姐只见怪不怪地盈盈一笑。长越头也未抬地冷淡道:“下去吧。” 茹欣姿态翩翩地福了福身,抱琴出了门,炉边的苏合香随着她的莲步微微撩动,绕在她的裙裾间,最后淡若虚无。 茹欣姐姐平日里受万千慕客追捧,是个眼里不容沙的性子。今日长越如此刁难,她却不发作,反而进退得宜,温顺得不像话,可真叫人匪夷所思。 她出门后,我与君弦皆一左一右的站了起来,垂手立在一边,又暗暗的交换着眼色。 我问君弦道:“他怎么来了?” 君弦以眼色回之:“我哪知道呀?平日请都请不到,今日却凭空窜了出来。” 我瞪他:“你办事怎么那么不靠谱?” 他无辜道:“那怎么办?我还能给他赶出去?那我还要不要混了?你先想想眼下如何解释,要是他给捅出去,你可是要嫁不出去的!” 我哼道:“现在知道急了,方才为何不早通知我?” 他道:“冤枉呀,谁知道能这么凑巧,他前脚进来,我还来不及通知,你后脚就进来了。看来这是老天注定你要有此一劫,不能怪我。” 我们两正吵得火热,忽听有人问道:“你们两说完了没?” 我与君弦齐声怒回:“没有。” 但话一出口,二人皆楞在当场,大眼瞪小眼四目相瞪。 只听长越慢声道:“在下要和玉公子聊一聊女诫,不知公子可愿意?” 我还未开口,便听君弦这小人狗腿道:“愿意愿意,那小人就不旁听了,这便滚了。” 我敢怒不敢言地盯着他,却见他全然不管我,三下两下就蹦了出去。还在门外与人打招呼道:“晋冉也来了,哈哈哈,一会儿去小雀巢陪爷喝杯酒。”也不知对方同意与否,他的脚步已渐远。 晋冉是长越的贴身护卫,除了长越以嗣王身份出行外,我极少见到他。对他的印象也只是木板雕刻似的一张脸,尽职尽责。一听他守在门外,我便放心地扯下冷冰冰的面具,一屁股坐了下来。 长越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搁在案几上,问道:“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听他这话后思虑了片刻,猛然想起他先前说过,我若还敢跟着君弦酒肆勾栏的胡来,便打断我的腿。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膝,往旁边挪了一挪。他凉凉地望着我道:“没要你的腿,再想。” 呃,不是我的腿?我脑子一转,福至心灵,那莫非是君弦的腿。我惊恐道:“使不得使不得,君弦可是泰叔父的独子。别说一只腿了,就是根头发丝叔父也是要和你拼命的。” 他伸手将我一拉,我便顺势坐过去了些:“怕不是叔父要与我拼命,而是你要拼命吧?” 我将这话辨了许久,反复思量,最后大着胆子道:“宋长越,你莫不是因为我在离家之前先见了君弦,却未见你,而醋了吧?” 他冷淡淡地俊颜微微一怔,望了眼案上的红纱灯,道:“少自作多情了。” 他越是滴水不漏,我越觉得他不够自然,大笑道:“宋长越,你可惨了,你此生可要栽在我手里了。” 我本还笑得欢畅,却见他一言不发地望着紧闭的窗棂许久,可分明目无焦点,似乎望的很远令人琢磨不清。我收了笑,拉拉他的衣袖道:“你想什么呢?我刚是玩笑而已。” 冷不防被他拉进怀里,温热的体温环在我周身,苏合香与他身上的气息相融相合,叫人迷恋不已。我正如坠云雾间,听他问道:“那你为何不先找我?” 我先前不过瞎猜,但长越竟果因一件小事而醋意横生,这可真叫我惊诧,这还是那是个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宋长越吗?我望了他须臾,确定如假包换后方解释道:“听菱月说你前两日出城了,要几日才回来,我便没去找你了。” 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所以你出门三月,也不必通知我,也不必与我告别?南宫末,你这心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蹭蹭他的脖颈,赔罪道:“你不是说只愿长久,不刻意执着一朝一夕吗?何况我只是出门三个月而已。你从前外出学艺游历江湖,我们还曾一整年未见,不照样好好的。只要我心里有你,纵然相隔千里也不过咫尺之间。” 他总算缓和了一些,我又问他道:“不过,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松开我,将我上下瞧了瞧,放软了语气道:“可有伤着哪里?” 料想他是知晓了煦王府走水一事方才有此一问,于是嬉皮笑脸道:“没有,一点没伤着,我是不是福大命大?” 他在我鼻尖一捏道:“没心没肺倒是真的。” 我将侧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腻着,兴许是有父王的神灵保佑,才让我在出远门前还能见他一见。虽然我嘴上说的轻巧,但其实不过这四五日不见,我便想他得很。这外出三个月,想想便觉得十分难熬。 君弦自出门后便一直没再回来。他虽对我二人之事不太清楚,但也知我与长越有些交情,长越自然不会为难于我。他可能到最后还以为,长越不过是以兄长身份苦口婆心地拯救我这个失格少女。但实际上我是拿了把挂了块白玉玦扇坠儿的折扇,傻笑了一晚上。 长越说远行再即,必须要给他留下些什么。我寻遍了全身没寻出什么像样东西,于是他便让我留下自己的影子。 等他画好待墨干时,我艰难地移动着麻木的四肢,爬了过去。看了许久,指着画像呐呐地问他:“你画的谁呀?” 他正拿着我的折扇扇画,懒懒的抬眼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我疑虑道:“不能呀,我没这么好看?”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画道:“那你觉得谁才算好看?” 我脱口而出道:“茹欣姐姐呀!” 他不咸不淡地看着我道:“看来你对好看二字误解很深。” 我翻了个白眼,暗想,误解很深的怕是大侠你吧。他自顾自地将画卷好,又跟在自家似的从边上拿了个放长笛的匣子。将笛子取出,把画放了进去。 我好心提醒道:“不问便取是为偷。” 他不以为意道:“玉公子不是最爱一掷千金?付在下这点小钱又何足挂齿。” 我干笑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直到现在我才慢吞吞的明白过来,他自小天赋异禀,看过的典籍剑谱过目不忘,如今只画幅画何须非要真人在座。因此我方才一动不动坐的那半个时辰,绝对是他故意在罚我。再看他那一脸大仇得报的神情,愈加肯定心中所想,但只能敢怒不敢言。 到了煦王府侧边的小门时,已月至中天,清晖冷冷,月华流瓦。我们在一小巷中依依惜别分了手,打算各回各家。但我刚走出没两步,听他又唤了我一声,方转身,便被他拥进怀里。我想他定是不舍,行事才忽然拖泥带水了起来,于是宽慰他道:“我知道四月廿十便是你的弱冠礼,放心,我会在那之前赶回来。” 他默了许久,方道:“一个生辰罢了,往后年年有。听说闽南四月,芍药遍地,景致怡人,可缓缓归。” 想是长越体谅我难得出远门一趟,应当看尽人世之美方才不虚远行。我深感厚意,心头暖暖道:“你若是喜欢,我给你带两盆回来。等秋天结了种子,来年我们再找一片地种上。” 过了良久,他在我的发丝间轻轻一吻道:“好。” 随后转身而去,不再回头。我在原地看着他渐渐没入夜色的潇潇背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他莫非是不舍的落泪了,又生怕我看见,才走的如此利索。原来陷入情爱中的长越竟这般可爱,似个孩子心性,顿时觉得自己捡到了宝,心里满的不行。一路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踱回了府里。 我诗书词赋,剑枪拳脚皆学的不入流,唯独轻功尚可。又熟知府中地形防卫,因此来去自如,这当中自然也离不开菱月与晴桑的望风接应。菱月禁闭养伤的这三个月,我正好出门在外无需掩护。等回府时她已痊愈解禁可归其位,不禁感叹这天意安排可真是贴心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