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年初一那天起便轻车简装地来了静慈庵,母妃仍如往常一般诵经念佛,不知佳节也不理我。 我坐在母妃身边,望着慈悲为怀的观音菩萨,想问她世人为何要遭遇苦难,我前世是否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今世方才遇见诸多难处。我不确定长越是否同我一般有如此缠绵的心思,又想着确定了也是无用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可痴念这种东西岂能说停就停,我发疯似地不让自己想他,便也发疯似地想他,想见他,想和他说话,想问他那天之事是事故还是故事? 就在我愁肠百结之时,母妃终于同我说了四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她说“你尘心不定,与佛无缘,且出去吧。” 我只得乖乖告退,四处闲逛,逛着逛着便来了梅林。冬日之下千树红花更添旖旎风韵,枝枝相连花花相接,远远望去如盖红霞,阵阵寒香沁人心脾。远处苍山枯草连天,越发衬得梅林活色生香。 其实初见长越之地并不在此,都是皇室中人,各节各宴上也打过几个照面,可都远远的,并不熟识。只知道皇伯伯有个次子,长得不错,人也聪明,不过他不在内学院念书。他自小天赋异禀学得很快,今上为他单独请了夫子,再由外祖父右相大人从旁指导,不过十岁便入了太学。但凡他所在之处必是目光所聚之点,与我同君弦这些混吃等死的皇族不一样,他是皇族中仅少数的要有所作为的一类。 因此在梅林时虽认出了他,却也没有太多亲近之意,毕竟那时不过十岁,也不会有太多心思。真正的心思都是在日后的相处中悄然种下的,待我发现之时,它已生根发芽,根基稳固。 可如今我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无用,出了这般事故,即便解释清楚也再不能如从前一般自在,怕是连朋友的情意也维持不住了。 我边走边望着绣鞋上的海棠花出了会儿神,再抬眼时茅屋已近在足前。我犹豫了半晌,一狠心一咬牙转身往回走,却楞在原地。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公子,清风动袂,衣带翩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正是我心心念念之人。可当他近在眼前之时,我却只有逃的念头。慌忙调头走了两步才发现出林子的路在他那边,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末末。”他的声音挟着南风梅香自我身后传来。 倘若他不叫我,我发誓我一定能快快走掉,可他叫我了,我这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我能做的只有沉默,不让自己说些不该说的话来。 我将心神定了定,预备着如往常一般给他个友善的笑脸,然后道声新年好,再厚着脸皮顺个红包。可我并未料到他会将我拥进怀里,脸颊贴在他胸膛时,能将心跳数清。千言万语统统放回了肚子里,也没有了要挣脱的勇气。 我想对他说,长越,我数三声,你若是不走,那今生无论如何困难我南宫末都要赖着你了。 他的声音响在耳侧如暖风拂过,格外清楚:“这几日我想了许久,想了许多,可我最想你,”顿了顿后又道:“你父王的事我都知道。” 此话如惊雷,将我从迷醉中劈出一丝清明,他知道些什么?知道我父王不是皇爷爷所出?混淆皇室血脉乃重罪,我煦王府满门抄斩不说,他知情不报也是杀身之祸,这绝不是能开得玩笑之事。我一想到王府百条人命,顿时额间渗汗,后背发烫。 他的双臂微微收紧,拍了拍我的背,笨拙又生硬得毫无节奏。他一向不解温柔,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半天云里长满草–破天荒了。他的侧脸轻轻摩擦过我的发顶,安抚道:“别怕,谁也不知道。” 突突乱跳的心并没有随着他的轻拍慢抚而平静,反而因他时不时喷在耳畔的热风愈加蠢动。他不爱熏香,但衣裳发间总有淡淡的说不出的清香味。此刻正充满我的鼻息,像雨后从竹叶尖上滴下的一滴雨水,落在我的心湖之中一点一丝的微漾。 我从他的怀里站起,望了望天边那朵形态不清的白云,忽然笑了起来。长越不明所以看着我傻笑,耐着性子等了一等问:“你觉得我方才给你说的都是笑话?” 我捂着脸,从指缝中看他,笑着问:“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在天曙河边放的河灯?” 那日正是牛郎织女会鹊桥的乞巧节。我从侍女们的闲谈中得知,传说同时在河边放下荷灯许了愿的男女,会被织女仙用云线织成的红绳各系一头,然后顺着红绳慢慢靠近喜结连理。 其实这个传说并不十分靠谱,推己及人的想,如果我是织女仙,我会在和情郎相会时,给下界的凡人系绳子牵红绳抢月老的生意做?那可能是疯了吧,我们一年才见一面! 虽然明知这是个实打实的骗人传说,可看在它骗得令人充满希冀,我也就心甘情愿地受骗了。 七夕那夜,郢湘皇城城内河–天曙河边人流不息,男女老少结伴同游,河面上漂浮着各色河灯,烟火冉冉,一片迷离纷呈。我从街边买来两个模样精巧的河灯,蜡光纸做的不易进水。我还在灯纸上亲题了两行字,但因折纸的关系,灯成之时,只各露出“久”、“岁”二字。 被我生拽而来的长越,略过来往姑娘们含羞的目光,锁着眉头问我:“大晚上的来这作甚?” 我一面在人头涌动的河边寻个容身之地,一面说出早已备好的说辞:“许愿啊!保平安啊!”自从明白自己对长越的心意又需克制着不能教他也明白后,我在他面前撒谎的功夫日渐娴熟,但如今已然炉火纯青。就算让我告诉他猪的儿子是牛他奶奶生的也毫不脸红。 他看了眼我放在他手里的两个荷灯,一只写了个“久”字,一只写了个“岁”字。他选择相信我的话,但不肯同流合污,道:“这是七夕,人家夫妻两久别重逢的日子,你要保平安何不去庙里求菩萨?搅人好事是要遭雷劈的。” 我不以为然,指了指那一片衣香鬓影的姑娘道:“怎么会?你看她们都在求。” 他微微斜一眼,冷淡道:“所以她们才嫁不出去。” 我望了望左右,看是否有人听到他这讨打的话并且有要打他的意思。好在没有,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愿之中,虔诚的无暇他顾。 等我回头时,石阶下终于有人起身作势往回走。我趁其他虎视眈眈的人还没有发现这空隙,立马推着长越往下走,嘴里敷衍道:“管他呢,反正在我前头许愿的人那么多,就先后顺序来说,也不该劈到我。” 我和长越终于在河边石阶上有了一席之地,我合掌于胸前在心里磨磨唧唧的唠叨了神佛半晌,确定已面面俱到后才睁眼。一睁眼就看见宋长越清俊如雪的脸,他似笑非笑道:“你们煦王府近几年生意不好?” 我摇头谦虚道:“尚可吧。” “那你为何还有那么事需要麻烦神仙来做?” 我不解道:“这话怎么说的?又不是我们家生意好就能事事顺心的。”比如我的姻缘。 他唇角微挑,淡淡道:“在这世上,如果真有连银钱都无法解决的事,那你求神拜佛也没用。” 我细想了想觉得还挺有道理,但仍是让他和我一起把河灯放下。我一面警惕着莫要和其他人同时放灯,免得被织女仙系错了红绳,一面道:“就算天不遂人意,也要相信事在人为。人总要活出点希望来,要不然这日子得多难过。” 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无人放灯的空档,连忙让他把灯放下,和我的一起随水而去。我看着那晃晃悠悠的荷灯,忽然想我的心愿那么多会不会把它压沉了?想到这里我扭头问半蹲在我身侧的长越:“你许愿了没?” 他微挑下巴示意了下河面道:“你那里头不是写了吗?” 我这才想起我之前提的那两行字,又听他问:“你在上面写了什么?我只看到久岁二字。” 我脑子转了转,转完之后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福运恒久,岁岁平安啊。” 他未再多言,神情在树影之下晦暗不清,我也不知他是信了没信。忽然我的裙角动了动,一低头就看见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娃,他指着河面向我道:“姐姐,你的灯沉了。” 我随着他的手指看了眼河面。呜呼哀哉!原本并肩而游的两盏灯,此时只剩了一盏。另一盏烛火已息,侧翻在旁,已沉了大半,只留了两个灯尖垂死挣扎。 为了与旁人的河灯区分,我让制灯老师傅在长越那盏灯上画了虎纹,在我的灯上折了羊角。此刻虎纹还在,羊角没了。果然是我太贪心,把这艘单薄小船压沉了。 我这厢正惆怅,听得那来寻男娃娃的少妇人叹声道:“羊入虎口,真是不祥。” 我心里咯噔一下,多了句嘴问她:“大姐,此话何解?” 那少妇人搂着自家孩子向我热心解道:“这是小妇人听那算命先生说的,说这羊入虎口是极凶之兆。这放灯的要是两个男子必定你死我活,若是两个女子必定共侍一夫此生为仇。若是那一男一女呀,必定,不得善终。” 我看了眼那底朝天的纸船,问那少妇人:“如若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妹呢?” 少妇人微微语塞,思了半晌道:“那说书先生倒没说这个,”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姑娘这么问莫非是知道这灯的主人?” 被她拉在手里的男娃娃晃着她的手臂道:“阿娘,那灯就是这姐姐的。” 少妇人一愣,干笑了两声连道:“野语村言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而后抱起男娃娃逃似的走了,速度之快全然不似个弱质女流。 静听半晌的宋长越正欲提步向前,被我拉住道:“你要去哪?” 他神情不明道:“去问问那个算命先生家住哪里?” 我道:“你去算命?” 他冷笑一声道:“去砸摊。” 我连忙拉住他道:“人家一个跑江湖的,就靠嘴皮子混饭吃。这种事不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嘛,”我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但面上却一如以往,淡定地问他:“长越,你信命吗?” 他看了我一眼,从石阶边捡起一颗石子,向河边掷去,正中那盏虎纹河灯。只一瞬,那河灯便没入水中,仅仅余下的一缕青烟也很快消失在水面。他背对着我目光始终在河面上:“我这人最不信的就是命。”他顿了顿,回头不清不淡地看了我一眼道:“我是怕你信。” 我楞了片刻,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上,龇牙道:“岁岁平安没了也就算了,这下倒好,连福运恒久也没了。要是我们家生意坏了,我定是要找你赔的。” 他随手一掌拍在我的额上,以牙还牙道:“你们生意坏了就该去找错漏之处及时补救,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给你管账。” 他这掌虽不重但也不轻,况且那灯我既然给了他,便是他的东西合该由他处置。我方才这话说得很没道理,所以我只好生闷气。 他看我闷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何要选羊和虎?” 我继续闷:“因为我属羊呀。” 他走进一点道:“可是我属龙呀。” 我没好气地回:“那不是龙都卖完了嘛!”龙凤这样的祥瑞之兽总是供不应求,我们来得这样晚怎么可能有。 他又说:“其实你这只呆头羊天敌可多了去了?你看老鼠比你机灵、猴子比你聪明,蛇比你狠,牛比你韧,不管怎么样,你还是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 我睁大了眼瞪他:“以后我的夫君,一定是个和我父……父亲一样的盖世英雄,他才不会欺负我。” 他被我瞪得毫无反应,淡淡然道:“这英雄都去盖世了,谁还顾得上家里,你看那楚霸王,再看看你阿爹……” 他看着我咬牙切齿的样子,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道:“在下私以为末小姐最适合嫁个屠夫,他每天宰牛宰猪宰来宰去就没时间宰你了。” 我到如今还记得被他气得要回王府提出父王的太一剑来宰他。但因为太一被陵叔锁在祠堂的暗格里,没有我与陵叔共同的钥匙则不能取出,此事才被迫夭折。 这个总能让我瞬间忘掉皇族身份咋呼跳脚的人,此刻正站在红影动摇的寒梅树下。他略一思索,眉头微动,片刻后面不改色道:“不记得。” 我放下手,叉着腰了然于心地笑看着他,道:“那行,我来告诉你,有人说我南宫末最适合嫁个屠夫。” 他眼里含着一丝笑意,唇角微弯,却不肯笑出来。我只好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旋身往回走:“那我只好回府去和凌叔商量商量,看要不要让他将郢湘城里所有的屠夫都召集起来给我选选婿。” “南宫末。” 我一听他喊我,非但没停反而跑了起来。还未跑远,只见一个人影迅速越过我的头顶,风度翩翩地在我跟前站定。我正欲绕开他,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贴着他温热的身体,听他的声音在我头顶懒懒响起:“得寸进尺。” 我心里偷笑不已,想着总算一雪前耻,又听他贴着我的耳垂道:“别妄想了,此生我宰定你了。” 我压制着内心的雀跃,小声道:“你要说话算数。” 他轻笑一声道:“哪有猎物上赶着被宰,你这样不称职会让屠夫失去兴趣。” “那不要紧,他要是没了兴趣,我就去找其他屠夫。” 他在我耳垂处一咬,微微使力,又酥又疼,带着浓浓地威胁之意沉声道:“你试试。” 我吃疼得略略皱眉,勾着他的脖颈垫起脚在他的唇角同样一咬,舔了舔唇眯着眼看他道:“是你教我的,要以牙还牙。” 他的眼里满是笑意,将我埋进他的怀里,软声道:“真是怕了你了。” 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的拥抱还能有多久,所以每一次拥抱时都格外用力,相爱的心也是如此,毫不保留,像是害怕留下遗憾一般。我们都不提未来如何,只想在每一次能握紧对方的手时都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