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息第一时间发现异样,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阿姈。 手指探了探脉搏,除了脉象虚弱,倒也无大碍,云息这才将松了一口气。 "药效早过了,还能撑着么久。"莫瑶掐指算了算时间,不免露出几分讶异。 只是太累了,云息环抱着阿姈,怀中的她安静地闭双眼,睡颜恬静,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浅色的阴影,衬得整张脸越显娇小,瘦弱的脖颈仿佛轻轻一掐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断了她的呼吸。 "琅镜。"云息对着整个空旷的树林沉声道。 一个青衫影在云息面前一晃,站定后,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脸,浪荡不羁的风格,端的一派风流才子之姿。 "我刚丢了几个□□救了你,你倒是这么快就使唤上我了。"琅镜斜着眼,凉凉地看着云息,一幅负心汉抛家弃子的哀怨之情。 云息没搭理他的调侃,道,"回璇玑阁。" "好叻,"琅镜迅速地接下话,高兴地回道,"不过这丫头怎么办?" 莫瑶见琅镜忽然指向自己,不由得身子一抖,想起那时的恐惧,这人那时的杀意至今让她后怕。 "要我送你吗?"琅镜微微一笑,眼底丝毫笑意也无。 "不不,不用了!我能自己下山。"莫瑶连连摆手,生怕惹怒了这个大爷,连忙自己朝着山下跑去。 "我说你能不能稍微对郡主客气点?"云息见莫瑶被琅镜吓得脸色发青,万一这丫头又去告状,皇后怪罪下来少不得又要推诿一番,也是够头疼的。 "郡主?"琅镜轻哼一声,"云漠的郡主还少么?" 确实,云漠皇子没活下来几个,郡主倒是成堆的,毕竟和亲什么的也都是用得上的。 "不如把她也早早打发出去得了。"琅镜凉凉地补充道,"省得天天追着你。" "我自有用处。"云息眉眼间净是冷峭。 琅镜自觉自己倒是多了嘴,看到云息怀里依旧抱着的阿姈,不禁开口问道,"好吧,那这个怎么办?" "带回云漠。" *** 待阿姈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玥笙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一双如清泉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喜悦与期待。 "阿姈姐姐。"玥笙见她醒了,满心眼里都是欢喜。 "玥笙……"阿姈只觉头重脚轻,喃喃地念着,意识也是混沌不堪。 "阿姈姐姐,慢点。"玥笙拿起一个软垫,将阿姈绵软的身子扶起缓缓靠在上面,顺带将被角也替阿姈掖严实了。 阿姈扶着额头,稍稍整理下自己脑海里的片段,这才迟疑着问起,"我怎么回来了?" "琅镜把你带回来的啊。"玥笙眨巴眼,"没想到我天天跟他念,他居然就真的把你带回来了。" 阿姈看到玥笙雀跃的模样,心情也不由得好了几分,露出一个极浅的笑,道,"你一个人肯定很无聊吧。" "是啊,籽玉姐姐说她每天都很忙就让我去打扫书阁,可是打扫完书阁又没有事情可以做了,琅镜每天都在后山练武,也很无趣。"玥笙嘟着嘴,眼底净是失落。 云雾山四面环山,除了草木树林就是飞禽走兽,除了璇玑阁这几个人,基本上就没有人烟可谈。所以玥笙除了跟着琅镜到处溜达或者喂喂后山圈养的鸡鸭之外,实在是无事可做。 原本一开始籽玉也曾想过教她一些防身之术,奈何她天生底子不适合习武,倒是对草药还略知一二,便让她去摆弄后山那些花花草草,看能不能做点有用的东西。 "幸好阿姈姐你回来了,我还是跟着你走,琅镜每天都一幅很凶的样子,看起来就很讨厌。" 阿姈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心底那些烦心的事情渐渐淡了许多,不由得调侃道,"我走了这么多天,一回来就听到你三句话不离琅镜。" 像是被人戳穿了少女的心事般,玥笙脸颊上飘起两朵红云,说话声一下子弱了下去,小声道,"他那么讨厌……我才不要说他。" "你醒了?" 门口传来的一句话吓得玥笙从床上跳了起来。 阿姈看着琅镜一脸莫名地从门口走进来不由得嘴角微弯。 "你干嘛突然进来?连门都不敲!"玥笙捂着自己跳得飞快的小心脏,对着琅镜翻了个大白眼。 "你干嘛见了我跟见鬼一样,我今天有这么吓人?"琅镜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明跟平常一样风流倜傥啊,这小丫头干嘛一幅被他吓坏了的样子。 "对啊,你就是吓人!"玥笙故作镇定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马上从琅镜身边跑开了。 阿姈看着玥笙耳根那一抹绯红,逃似地跑了出去,实在忍不住掩嘴轻笑。 这一连串下来弄得琅镜一头雾水,他又哪里得罪这个小祖宗了,谢姈这丫头居然也在嘲笑他?他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咳咳,"琅镜故作清嗓想要恢复一下局面。 "您说。"阿姈看出他的窘迫也没有揭穿,言归正传地问起了他的来意。 "首先恭喜的话就不多说了,你也算是福大命大没有被抓回去。否则你现在应该也躺在棺材里被送回皇城了,谢大小姐。"琅镜开门见山地点出了她的身份,以及她这几天的经历他几乎都知道。 "确实,"阿姈点点头,"应该感谢璇玑阁神机妙算在千钧一发间丢了□□才得以保全了我这条小命。" 说到这就显得有点尴尬了,毕竟靠暗袭丢□□逃命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着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确实有那么些不光彩,不过对上阿姈略显真挚的表情,好像也不是在嘲讽,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感激? 琅镜虽有些拿捏不定阿姈的意思,但任务在身也只能当作是感激继续往下说,"既然你入了我璇玑阁,那以后生就是我璇玑阁的人,死就是我璇玑阁的尸体。" ……等等,这台词? "你这是先打好的草稿?"阿姈有几分想笑,这琅镜念起来颇有几分上贼船的意味。 "不用在意这些细节。"琅镜摆摆手,继续照本宣科地念道,"从此以后,谢姈不再是谢家的谢姈,而是我璇玑阁的谢姈。欢迎你的到来,以后我们可以携手共建美好云雾山!" 阿姈笑得差点直不起腰,肚子都有些笑痛了,见琅镜少见的一本正经模样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嗯,多谢各位大人的赏识,小女子一定为璇玑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琅镜颔首,"这入门仪式便成了,接下来,我们该去见见阁主了。" 一说到阁主,阿姈脸上散漫的神情敛去,一双攥着被角的手紧了几分,不免泄漏出几分紧张。 随着琅镜穿过重重碧瓦灰檐的朱漆楼阁,回廊九转蜿蜒,庭院里的翠竹郁郁青青,像是如流水般青翠欲滴。 走至一个楼阁小院前,小楼有三层,三面环山靠险崖,每一层都镂刻了繁复古朴的花纹。刚进楼阁院廊,便瞧见一面的朱漆的墙上雕刻着凤傲九天,另一面则龙啸沧海,龙凤和鸣霸气凛然,其中深藏的寓意不言而喻。 "我便送你到此。"琅镜给了阿姈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便立马没了影。 阿姈站在门前,紫檀木镂空累丝镶金的大门,摸上去一如皇城内那些宫殿般沉重。 阿姈轻轻手一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刚踏入室内,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室的卷轴辞集,鎏金的香薰炉内燃着淡淡的楠木香,宁静祥和。 楼阁深长,用金线绣出的百朵出水芙蓉的苏锦帘幕层层叠叠,纱幔随着风轻晃漾开如舞姬散开的裙裾。室内数盏烛火轻轻摇曳,印着烛光,内室的人影淡淡照在纱幔之上,愈发显得身影修长。 案桌上,整齐地摆着纸墨笔砚,贵重的苏州宣纸被随意地搓成团丢弃在地上,来往的书信堆积如小山般高。 阳光透过层层薄如蝉翼的窗纱,落在他深邃的轮廓上,勾勒出俊秀的侧颜棱角分明,一时间阿姈竟没能挪开目光。 云息独自坐在金丝楠木的卧榻之上,修长的手指轻扶着一卷破旧的竹简,一手握着狼毫在纸上书写。 阿姈走至案桌下方,挑了一个看上去还较为舒适的桃木红椅坐下,正欲端起案桌上的茶盏。 云息淡淡瞥她一眼,从她手心里轻巧地端过茶盏,剑眉轻蹙,稍后状若随意地问道,"做客之道,不问自取?" 阿姈随口答道,"待客之道,滴水未进。" 这倒是直白地埋怨自己连滴水都不给咯,云息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又重新将茶盏推回她手里。 阿姈接过茶盏,原本冰凉的瓷玉从云息手中递回来竟变得暖和了起来,双手包裹住瓷玉,温热的触感熨贴着肌肤,使得原本被山风吹得发凉的手找回了些许知觉。 "不尝尝吗?"云息见她捧着茶盏有几分出神。 "啊……"阿姈被唤得回了神,抬眸看着云息,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可是在防着我?"云息又缓缓说了一句。 阿姈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上下两句之间的联系,只见云息从案桌上走到她跟前,俯下身。 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一个拳头宽,四目相对,阿姈能很清楚地看到云息的睫毛又长又密,黑色的瞳孔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漆黑一片,仿佛分分钟能将人席卷着带入死一般的沉寂。 她的小心脏跳得有几分厉害,即使是萧霖祺从小与她青梅竹马,但男女之防却也从未与她隔得如此之近。 四下一片安静,安静得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阿姈闻着云息身上的气味,浅浅淡淡的楠木香,意外地,让心情平和了不少。 "我说,你可是在防着我?"云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是。"阿姈身子稍稍往后挪了些,隔开一个她认为安全的距离。 云息听到她这般直白的回答,似早已预料到般,道,"不是你自己要求与我合作的吗?" "但是我没料到三皇子你棋布得如此之大。"阿姈抿了一口茶,味道甘甜中微微有一丁点的苦,"从我入了云雾山起,我就已经在三皇子这盘棋中了不是吗?" 云息悠然问道,"何以见得?" "在云雾山这种三不管地带要建立组织很容易,但是留存下来很难,若是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又如何能在这峭崖陡壁上建立这些精巧的建筑物。再加上长途的物资人力,若不是在山脚下遇到了你,我恐怕真想不到谁会做这种事情。" "那与我合作岂不是更好?" "三皇子恐怕是没尝过被人算计的滋味,更何况,与虎谋皮本来就极其危险,试问,我有何好处与你合作?再者,谢姈不过一介逃犯,谢家宝藏原本也是子虚乌有,我对三皇子而言,并没有多大的用处。"阿姈低垂着眼,又轻抿了一口茶。 她如今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上天垂怜了,失去谢家依靠的她跟普通的市井小民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对一个别国皇子来说,应该更加清楚才是。 或者,将她活捉献给萧霖祺也是一个不错的策略,如今皇城内,萧霖祺一手遮天,若借此机会将她献上邀功,指不定明天南国的街头巷尾就在传唱云漠与南国书写一页世代友好的颂歌了。 两者之间权衡利弊,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阿姈双手默默捧着茶盏,低头想着,摇晃的烛影将她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实际上看上去她就只是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团,没什么武功也没有人保护。 要她的命,易如反掌。 "准备好马车。" "我要那种厚厚软垫的马车。"阿姈补充道,反正都是回去送死,不如路上坐得舒服点,屁股还能少受点罪。 "好,回云漠。" "好……云漠?!"阿姈讶异地望着他。 云息看到阿姈一副说得好好的你突然发什么疯的表情,嘴角微弯,忍不住轻轻上扬,漾开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回云漠。"云息像是怕她听不清楚似的,又加重重复了一遍。 "我去云漠做什么?"阿姈喃喃问道。 "不然你要回南国?"云息挑眉问道。 南国……她已经回不去了,谢家一倒,原本那些平日恨不得与谢家攀上一星半点关系的人,如今都避她如蛇蝎,其他凡是与谢家关系密切的均被新皇降职或是直接革职查办。树倒猢狲散也不过就是这个理。 "你是还要从我身上调查那个女子吗?"阿姈抬眸看着云息。 那幅画恐怕就是她要去云漠的原因。 "是,"云息直视着阿姈的眼睛认真地回道,"那幅画是我的姑姑,原云漠公主,不过在数十年前从王室脱逃不知所踪,如今在谢家的所谓的宝藏中发现了她的画像,我想你可能需要随我回去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 阿姈一怔,原本她觉得那女子与她确实是有三分想象,但是她也未曾怀疑过自己与她能有什么关系。 "我娘亲十月怀胎生我,我与你姑姑能有何干系?三皇子莫不是想太多了。" "想没想多那是我的事情。"云息轻瞥了一眼阿姈便拿起手中的卷轴细细查看,"你只需听我的便好。" ……迷之自信。 阿姈有些茫然,难道她身上还真有一部分云漠血统? "明日,我们便启程。"云息又补充了一句。 明日?她好不容易逃出山洞蛇口转眼又要进虎穴? 你体验过什么叫绝望吗?现在就是。 阿姈彻底对未来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云息抬起头,阿姈显然还在愣在原地,不觉嘴角微弯。 "啪——"一个白色素净的瓷瓶被丢到了阿姈手中。 "这个是一个月的量,别忘了,你还吃了璇玑阁的秘药,若是没有药的话,可能会死得很难看。" ……她可以骂人吗? 显然,她完完全全处于了下风! 正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呸,虎落平原被犬欺! 阿姈咬了咬嘴唇,忿忿然地看着案桌上正在游览卷轴的云息。 她想咬人。 云息头也没抬,"你可以出去了。" "……是。"阿姈闷声应了一句。 待阿姈离开后,云息抬起头想起方才阿姈一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模样像极了以前母后养的那条小白狗,那时他才五岁大,每次在母后宫里,他总是偷偷戏弄它,然后每次气得它一脸想咬他又咬不到的委屈模样,就嗷呜着跑到母后怀里哭,惹得母后忍俊不禁。嗯,确实有那么点像。 云息嘴角的笑意不觉渐浓,面容在烛光闪烁中也变得柔和,眼眸深处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溢出的一丝宠溺。 "笑得这么开心?"琅镜一进门就看到云息抱着卷轴在那傻乐。 一本卷轴"唰——"的一声向琅镜飞去! "啪。"的一声,卷轴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琅镜手里。 "哎,我说你好歹也给上杯茶吧,见面就丢东西?这是你云漠的待客之道?"琅镜不爽地拎着卷轴,看着案桌旁的云息脸上哪里还有什么笑意,完全就是一副恕不待客的神情。 见云息没搭理他,琅镜便直接自己凑上前去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见案桌上有杯茶水,正巧方才跟玥笙那个丫头吵得嗓子都快冒烟了,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这么有能耐惹他生气,居然还给他撒花粉害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现在鼻子还不舒服呢,正好润润嗓子。 琅镜伸手欲拿,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从他眼前将茶盏夺过。 云息抬眼看他,漆黑的双眸似暗夜下的潮水,深不见底,直直看得琅镜倒生出几分心虚。 "这茶,是我的。"云息淡淡说道。 不就是杯茶么?还这么舍不得?琅镜撇了撇嘴。 "吩咐你的事查得如何?"云息轻抿了一口茶,继续阅览着案桌上的卷轴。 "由于这个族向来低调行事,人数也不多,能探到的可靠消息也极少,不过能够确定的是跟云漠皇室有关,尤其是与十年前的事情有关。"琅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指,把他所查到的大概情报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甚好,送上门来的大礼哪有不收之理。"云息停了手中的狼毫笔,目光深邃。 琅镜迟疑了片刻,又道,"若是可以的话,还请将伤害降低到最小。" "怎么?怜香惜玉?"云息倒是第一次听见琅镜说出这样的话,嘴角不由得带上一丝玩味的笑意。 琅镜沉默片刻说道,"不,只是觉得没必要伤害无辜的人。" 云息神情忽地有些复杂,缓缓说道,"我们造的杀孽还少吗?" 琅镜低下头,半边脸像是陷入了烛光的阴影之中,光影稀疏,神情看不甚分明,"至少,我对她能少一点罪恶感。" 云息看了他片刻,终究淡淡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