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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杨世伯

床榻上铺着几床新置备的被褥,樱色的褥面上丝绣着几簇简单的花朵纹样,银线交织相缠,很是好看。    春诗倚在床上,锦被半掩着,可瞧的清楚她身上只着了件雪白的中衣,腰腹之处略微有些凸显,隐约还能瞧见绷带在其间缠绕着。    “姑娘……”她轻唤出声,却是无限自责的意味,自她坠马负伤这几日,一直是她家姑娘忙前忙后、跑上跑下的照顾她,且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俨然一副她是小姐的模样。    得了般若这般照拂,心下不安的很,越发觉得愧对小姐,愧对老爷,愧对先夫人,尤其是每每宇文将军到来正瞧见般若伺候自己时,他眼中的光芒,简直能将人凌迟百十来遍。    宇文护曾几次和般若说,再请个丫头来照顾春诗,每次话还没说完便被般若给驳回去,“我自家的人,当然由我亲自照料,你操心什么。”    “她只是个丫头,你可是独孤家的大女公子,掌上明珠,怎么屈尊降贵伺候一个丫头?”宇文护想不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般若白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他便以为这是默许了,次日新招来的丫头却是被她极尽粗鲁的赶了出来,连屋子都没进去。    他一向知道她看重家人,却没想到连个丫头都是如此看重。瞧着她来来往往的身影,不免一声叹息:他宇文护活的还不如个丫鬟!    般若执了茶盏,凑近望着自己还满面愧色的春诗,挪了凳子在床边上,矮身坐下后才将手中的杯盏递给她,眉眼轻柔和缓,恍若一汪清泉被那和煦春风吹拂,轻轻地荡起一层涟漪,“唤我何事?”    “我……”春诗望着她,“我只是个奴婢,劳姑娘这般费心照拂,春诗感激不尽,请姑娘莫要这般行事,免得折了身份。”她这话说的真心诚意,发自肺腑,望着般若的一双眼,都是极尽恳切的光芒闪烁。    般若眉头微蹙,摇摇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打小就跟在我身边,虽是名义上的主仆,可实际上,在我心里你与曼陀伽罗她们,是一般重量,我拿你当妹妹看待,你也无需与我计较这些,我独孤般若想对谁好,从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    春诗只道她待自己极好,却从未想过她会待自己这般好,人心都是血肉而成,有个如此真心真意相待的人,如何会不感动。她红了眼圈,泫然欲泣,一抹晶莹在眼中含着,“姑娘……奴婢无以为报,必当……”    “莫再言语!”还不待她说完,便被般若的话语拦截,“谁要你报答,我虽处深闺之中,却从小就羡慕那些江湖侠义,儿女情长,情义二字于我,很重要,报答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接过春诗手里喝剩的杯盏,扶她躺下,笑的柔和,“你安心歇息,再过两日我们就回去,我们一日不走,宇文护就一日不出兵。”    说到这,般若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略显无奈,依她的意思,留下她和准备回京的人在邓城暂留几日,他们大军继续前行,这般两不耽误本是甚好的法子,奈何他说什么都不肯同意,近日以来,就带着五万大军还有那受降的一批人马,陪她在此地逗留许久。    “我们再不走,这场战争估计明年都打不下来了。”她轻轻起身,往一旁的桌子走去,因着现在大军休整,她便将那沉重的甲衣卸了下来,只穿了件蓝色的便常襦裙,披了毛裘大氅,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而飘动,她步履轻轻,脚步之下恍若生出朵朵莲花来。    将杯子放于桌上,回身瞧着春诗,“你再安心休养几日,不然可就要一路颠簸了。”言语间多了几分戏谑之意,便是想让她安心。    她推门出去,迎面正对上打进来的阳光,淅淅沥沥倾洒了一身,将她雪白的毛裘照耀的几欲生出光来。手脚放轻,关了房门,站在廊下,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半空中那抹日头,弯了弯唇角,嘘叹一声。    那日春诗的话犹在耳边,事关重大,她不得不上心。现在的自己,手上什么都没有,锋芒太露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她自是晓得这个道理。    时机未到,她准备尚还不足,大将军杨忠,她的扬世伯那里,还需让他打消一些胡思乱想为好。  大军不往前走,有人心急,却也有人乐得自在。    战火连天的时节,家破人亡五谷不收,受苦的还是那些无辜百姓,更是那些充了军的孩子们,满足的却是当权者的权欲野心。    他们这些老人,战场上的老熟人们,自打十几岁便是征战沙场的人们,经过几十年沙场征战的洗礼,亲眼见证着尸骨堆山,血流成河,更是对战争二字不满。    于谨和杨忠,便是其中之二。此次征战,他们推卸不得,能做的也只有放手,能拖些日子,便拖些日子吧。    般若到来时,杨老将军正在桌前看着兵书。那些兵书,他有记忆起,就在读写,后来长大了,还在读,现在年岁更长已知天命时,仍旧在读,并非忘记了书中内容,而是多读一次便会多一些别样的体会。战争,是安定天下的手段,是媒介,以战止战的法子,他觉得对却又觉得不太对,只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又何必那般在乎国界呢?    看着眼前的般若,他怔了怔,虽然早就知晓她会来找自己,可真等近距离的瞧见,还是难免勾起一些记忆。    她的眉眼,像极了她的阿娘,美貌艳丽,大方端庄,可通身的气质,更像她的阿爹,那个征战沙场大将军老柱国身上的肃杀之气。可她的眼里,却有着她父母亲眼中都没有的东西,他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那抹神色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般若,来了。”杨老将军邀着般若落座,又着人上了茶水来。    般若唇角含着礼貌却疏离的笑意,“见过世伯,般若有礼了。”低身施过一礼后才落座。许久不见,杨老将军还是那般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一点都瞧不出是那沙场沧桑之人。    杨忠头发隐隐几缕白发,全都束在发冠里瞧不清晰,唇边的胡须虽然花白,却并不影响整体的精神面貌,他也着了便衣,一袭玄色衣袍没有什么装饰的纹样,墨色金丝边的腰带缠在腰间。    都是最简朴的东西,穿在他身上却透露出别样的气派,隐隐显现出不怒自威的气势,面上眉眼却是和善慈祥,几条皱纹堆在眼角,更添几分沧桑阅历之感。眼中仍旧精光一片,是那不容置疑的神色。    杨忠一笑,嘴唇微扬,边上的胡须也跟着颤了两颤,“行军路上疾苦,世侄还吃的消么?”    般若点点头,很是乖巧,“路上虽苦,却有万千大魏将士同行,他们风餐露宿才是真正疾苦,般若一路行来颇得照拂,算不得吃苦。”    杨忠长舒口气,难得有女子能体会行军苦楚,他知道那一众养在深闺的女子们,万般娇宠,对他们这些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却是嗤之以鼻。    “世侄此行,为何?”他并非勾心斗角之人,况且一向以耿直见长,此般面对至交好友的女儿更无须拐弯抹角些什么,当即将心中所想发问出来,“大丞相为何选了你,一个女儿家来押运粮草?莫不是你在京中遇到了难事,宇文泰刁难与你!”    般若唇角的笑意僵了僵,她本已将搪塞的话语想好,却没想到他句句言语皆是从她独孤家来考虑的,他并没有肖想些有的没的,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世伯,容般若详说。”她虽心中过意不去,却也晓得万不能因一时感怀便将所有事情相告,“京中安好本是无事的,只是一日我小妹伽罗贪玩,练习骑射时随手打下一只飞鸽,这原本也非打紧的事,奈何怨就怨在那是只信鸽。”    “信鸽”二字一出,杨忠面上一凛,这能用得上信鸽的人,必是秘传些什么,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唇边的笑意渐消,一脸正色的等她下文。    般若亦是略显无奈,额间划出浅浅的印记,甚是忧心的模样,“打开来看,竟是梁王殿下与燕王殿下密谋截断大军粮草一事,般若看事情紧急,想着两位殿下乃是皇亲贵族,只能十万火急的将这信件交到大丞相手中。”    “不错。”杨忠轻轻点头,长叹一声,“两位王爷位高权重,是该交到大丞相手里。”他又叹了口气,这次却多了些无奈,还有愠怒,他们在战前舍生忘死,朝不保夕的拼杀,他们却在后方,在军粮上动手脚来谋权,来做些无谓的斗争。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世道,这样的国,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望着般若,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般若道,“这飞鸽密信交到大丞相手中,可毕竟是出自我独孤家的证物,我瞧着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样,犹如芒刺在背,般若想着,他可能是怀疑我独孤家与那两位王爷有何联系,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证清白。”    “您可知,若是大丞相在京城对独孤府做些什么,我阿爹知晓了必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来又是一场祸事。般若想着,只要能证得自家清白,便会无事了,因此般若才会自请出兵,拿下劫粮贼子,亲自押运粮草来至前线,如此这般,不仅打消大丞相的疑虑,也算功劳一件。”说完,执起手边的茶杯,押了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喉中舒服些。    她这一番话虽然乍一听并无甚不妥,可若仔细想想便可觉出其中异样,例如独孤家交上密信证物便已然可以证明无疑,宇文泰再疑心独孤家便是多此一举。    般若也晓得自己言语中的漏洞不得深究,赶忙转移了话题,微微一笑将方才的凝重一扫而尽,“许久不见,不知世伯身体如何,不过以小侄看,老当益壮!”    听她这话,杨忠也缓缓一笑,摇摇头,“哪里,老了,当真老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少年儿郎了,前途无量,有你爹的风骨!”    “谢世伯夸奖,般若愧不敢当。”般若眉目微垂,做出那羞涩之状,“还望世伯莫要将般若之事告诉父亲,免得他老人家忧心,做出些什么事来。”    她轻叹一声,无限伤感,“阿爹远调边疆,般若与几个妹妹留在京城,不过是大丞相手中的人质,用来牵制手握重兵的父亲,因此,京中的事情,般若能一力处理的,便不算什么大事,尽量别让我阿爹知晓,他年岁已大,受不得惊吓。”    她言语戚戚,隐隐还透出几分哽咽不顺,抬起眼来,眼眶通红泪水含在眼底打转,俨然一副为家族殚精竭虑的姿态。    杨忠见她这模样,自是知晓其中的无奈,也明白她身为人质朝不保夕的忧思,出声安慰,“好世侄,我定不会告诉你父亲的,你的一片苦心,伯父明白。”    他笑了笑,唇边的胡须也随之上下飘动,眼角的纹路又堆了起来,他故作轻松,“你也莫要忧心,以你父亲在朝中地位,手中兵权,宇文泰也不敢擅自动你,他要考虑的东西甚多,如你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般若这才望着他,眼中亮了亮,恍然大悟一般,随即重重的点点头,“不错,世伯说的不错,是般若考虑欠佳。”    杨忠捋了捋胡须,“独孤兄有你这么个才能俱佳的女儿,当真好福气,不像我,有那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想起自家儿子,很是无奈的摇摇头,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比自家的好。    般若听他提到的儿子,想来便是杨家世子杨坚了,近些年来虽然不曾见过,但依着往年他留下的印象,该是个成才的孩子。    “世伯也无需忧心,世子才学俱佳,来日必成大器。”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了。”杨忠笑出声来,谁不愿自家孩子成器呢,天下父母,心愿都是一般无二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想到这,那小子往日里的混账行为也一同想起来,无奈的一笑。    般若缓缓站起身来,“世伯您安歇,万望保重身体,过两日般若便要返回京城,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世伯,战场凶险,您千万保重自身。”说着,躬身深深一礼。    杨忠赶忙起身扶她,“好孩子,伯父记下来,你此去也千万当心,回京路途遥远,切莫大意失心。”    “是。”般若轻轻点头,应了声是,这才又施了一礼,慢慢退出去。    出了门口,她才轻缓的长舒口气,此番谈话,虽然所言之事半真半假,好歹是蒙混过关不会让他起疑,也不会让阿爹知晓。她弯了唇角,荡起一个欢愉的笑容,连带着眼底都爬满了欢喜的笑意,不仅如此,她还成功的在这个同样手握重兵的世伯心中,埋下了元氏无道的引子,一旦某一日起了火星,将这引子燃起,便是通天的大火。    她含着笑,迎着那略有暖意的阳光,步履轻轻极尽悠闲,她一步一步往前头走去,脚边的裙摆,还在轻轻的晃动,却没有一丝声响。    阳光斜斜的照洒下来,还是那般淅淅沥沥的模样,却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抹纤细的影子,随着她愈走愈远,那抹身影,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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