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明亮的启明星才刚刚落下,连太阳都尚未升起,元廓却早已在宫人的帮助下穿上了一身黑色的衮服,他的双手放在膝上静静的等待着,整个房间内都静悄悄的,仅为偶尔衮冕上的珠串会随着他的呼吸摆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今日的永昌殿已经被宫人们整理打扫得焕然一新,但是室内的众多摆设都没有变动。 从今天开始这座皇城中最尊贵的宫殿与这个国家就要再次更换主人了,今日也是先帝薨逝的第八天。元廓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虽然望着眼前打理事物的宫人,神思却是不知道飘向了哪里,宇文泰杀了元钦,杀了自己的女婿连带着赔上了自己女儿的命,他立自己为帝,却不知道何时回拉自己下位,甚至于何时会杀了自己。前两日,宇文泰已然自封为太师,朝中一切政权由他把持,元廓好奇,自己为帝的意义是什么……洪亮的钟鼓鸣声打破了皇城的安宁,也唤醒了元廓的沉思,他听到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之后便是轻声的通报声,“殿下,时辰到了!”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吸了口气起身,清亮乌黑的眸子中却依旧满是坚定与憧憬,元廓拉开大门走出宫殿的时候,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那意味着盛大而隆重的登极仪式即将要拉开序幕。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早已等待多时,在他们的翘首以盼中元廓的天子仪仗终于在城楼前停下。 不知道宇文泰是为了显示新帝登基的新气象还是想天下百姓表示自己对新帝的尊重,皇宫中张灯结彩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继位,而整个仪式也是一片‘欢快而轻松的气氛’,礼乐飘飘。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却是那般僵硬,恍若枯萎的老树皮上硬生生划开的口子,他们清楚的很,皇位再如何更替,天下依旧把持在宇文泰手中。 沿着高高的台阶一路向上,元廓进入永昌殿就座,等到他坐定之后,在午门外广场等待多时的文武百官才依官阶高低鱼贯进入大殿上表道贺。宽大的龙椅对他来说还显得有些大,尽管铺上了软软的垫子他还是觉得硬邦邦的坐得有些不舒服,想起来动动身子抬眼望去正对上太师宇文泰如鹰一般犀利且凌厉的目光,他身后紧随而立的是骠骑大将军宇文护,脸上却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元廓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阴诡的很,无奈又强压下想起身的冲动,老老实实的端坐着。 百官叩拜新帝,纷纷下跪行礼,大殿之上一片寂静,却唯独那两人长身站立,却没有任何人敢表现出任何不满,不仅不满甚至连异议都不敢有所表露。 司礼太监读完继位诏书,原本接受玺印的环节却是跳了过去,众人都明白,一个没有玉玺没有虎符的皇帝意味着什么。偌大的宫殿还是十分沉寂,没有任何人愿意站出来为元廓说一句话,可能有些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试问一个连皇帝都可以诛杀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呢,他们对宇文泰惧怕的很。 宇文护含着笑意,低首之时目光却是朝着那皇位帝座去的,唇角的弧度若隐若现,恍惚那皇位之侧的凤座上站立的凤冠霞帔的女人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她一身皇后冠服加身时的模样,真真是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怪不得她一定要独孤天下,他想他该是明白了。 登基大典折腾到了下午才结束,后续的一应事宜宇文泰懒得管便交给了宇文护,一直忙到黑天才闲下空来,抬头时才发现已经月上柳梢,几分月色朦胧一分浩瀚夜空,竟是极美。 宇文护翻墙进入独孤家,远远瞧见她屋中灯还亮着,心下欢喜,悄然晃身进入屋内,身形轻巧动作无声恍若鬼魅,吓得正在挑灯芯的春诗一个机灵,若不是她反应快就叫出声来,到时候惊动了府上的家丁侍卫倒是不好收场。 独孤般若正倚在矮几上,手中举着一卷竹简,宇文护定睛瞧去,不由失笑,“般若,如何在这深更半夜看上兵书了?”那竹简上赫然写着:孙子兵法。绕到她身后,轻挽衣袖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放在她肩头给她揉肩,般若若无其事的扫他一眼便又回到手中的竹简上,拾了茶杯轻啜一口任那茶水唇齿留香,“三十六计中,你喜欢哪一计?” 宇文护手中动作不曾停歇,挑眉一笑,“战胜计中,我比较钟情以逸待劳、借刀杀人和趁火打劫,攻战计中欲擒故纵、擒贼擒王。”凑近她耳边,“败战计的话比较喜欢反间计。” 独孤般若点点头,微微转动脖子稍加活动,原本有些酸痛的脖颈被他这么一按倒真是舒适轻松许多,“以我看,你这以逸待劳倒的确是用的不错,你埋下暗线在元钦那里挑唆他和宇文泰之间的矛盾,引诱他早些动手,待宇文泰出手解决元钦,一并大权全数归了你宇文家,而你是宇文泰手下最得力的人,好处自是少不了你,皇位人选也一并少了一个。”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水,“而你不过出动了一个暗线,除此之外貌似什么都没做过,名利却是双收,这以逸待劳的法子当真被你用到极致了。” “我可否认为你是在夸奖我呢?”宇文护手指修长,挽上她的一缕长发缠在指尖,俯身下去轻嗅一番那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回味无穷,长舒口气,很是满足,“我这么做,才能尽早登上大位,好早日迎你做皇后实现你心心念念的独孤天下啊。” “可是,我瞧着,那一日还早着呢,你这话说的未免过早了。借刀杀人我也喜欢,还有李代桃僵、偷梁换柱,我觉着釜底抽薪才是最好。”独孤般若回头瞧了宇文护一眼,缓缓说着,“ 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是谓偷梁换柱;不敌其力,而消其势,兑下乾上之象是那釜底抽薪。”唇边缓缓荡开一抹笑意,却是邪魅的很,宇文护眼皮子跳了两跳,以他对她的了解,每当她出现这副笑容时都没什么好事。 隐约想起曾经几时,她在永昌殿上与他针锋相对,谈笑之间略施手段便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虎符要了去,那时她脸上便是这般笑容;又曾几何时,她在宇文觉面前言笑晏晏,这般笑容说着捐出宁都王府收的贺礼,结果却是为了收买民心之举,今日她这般笑容…… 宇文护望着她,顺势靠她身旁坐下,“怎么,你要有什么动作了?” 独孤般若那抹笑意更盛,十指柔荑抵在唇边竟是说不尽的娇媚,“我能有什么动作,釜底抽薪便要抽的干净!元廓兄弟众多,虽然大权在你叔叔宇文泰手中,可是他这些兄弟的势力还是不可小觑,若有一日废了元廓,这皇位人选还得从他元氏家族里推举,那你宇文家何时能上位?” “最毒妇人心,连我都不曾想过要赶尽杀绝。”宇文护缠着般若的一缕香发,那发丝黝黑油亮被她养护的极好,现在缠在他手上也是丝丝柔顺丝滑的很。 般若瞥他一眼,自顾自添了杯热茶,握在掌中感受着那茶水的热度,“晋王元谨,武都王元戊,梁王元俭,赵王元宁,燕王元儒,吴王元公,宜都王元式,这一干人与元廓虽不是一奶同胞,却都是先帝元宝炬的儿子,一旦元廓再废,新帝人选必是从这些人中推出一个。” 宇文护瞧着她,点点头,劈手抢过她手里的茶杯饮下所剩的茶水,却是蹙眉,他一进门般若就拉着他谈这个谈那个,连杯茶水都不给准备,委实凉薄了些。 般若一愣,怔怔望着他,脸颊红晕骤起有些不自在,她再有雄心壮志到底是个女儿家,见他这般行为终是有些许的羞涩之感,偏过头去盯着那烛火恍恍跳动,似是有了灵性一般,“金明公主嫁给了尉迟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背叛了元氏,安乐公主嫁给了咸阳郡公王弼,大都督之位手握重兵,与他父亲王劢一样对元氏忠心不二,义阳公主嫁给了钜鹿郡公窦照,也是个手握兵权的人物,而晋元公主元胡摩更是嫁给了宇文泰的嫡子你的好弟弟宇文觉,这可更是不得不防,还有嫁给你好兄弟宇文震的,这般林林总总的算下来,元氏根基庞大,要想改换元姓江山恐怕着实不易啊。” 宇文护认认真真听她讲了这么一通话,越发觉得她比他想象中更是有所准备,之前她并未考虑过这些,如今来看她与往先竟是大有不同,她已然将世家关系,皇亲国戚,兵权所在查的一清二楚,可能现在她身边差的不是一个帮手,不是与她合作共商大计的人,而是一个适合走上皇位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 原来,她心中最合适的傀儡人选是自己,宇文护心知肚明,却仍旧无法拒绝,他再生一世,绝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不能再失去她,傀儡又如何,他此生不是带着怨气仇恨来的,他是携着对她的一颗真心对她最诚挚的爱来的,她想要的,他都会拼尽一切为她做到,即使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宇文护凑近她的脸颊,轻嗅着她身上那一抹最独特的清香,没有其他越矩的动作,她是圣洁不容亵渎的,他要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许久,轻叹一声,“好,你放心,我都会一一解决了的……般若,你只需相信我就好,你的手不需沾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