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冬。 唐帝心内明白,此次东征所伤不仅于病疾,亦于重新审视自己——高丽如此小国蛮夷,不能胜令他心甚惨然,且亦有些不自信了。回想初定东征时媚娘劝阻,更令他对这娇艳小女子心生惕惧——这小女子现下就于军国政事如此沉稳老辣,再十年又复何如?“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之谶言难道直指的真是这娇艳可人之小女子麽?唐帝漫想着。 媚娘知晓亲征高丽之败于唐帝言实系一生之最大辱。看似病痈已瘳之唐帝已有内虚之感,其精气经此一役大伤,全然康复恐将很费时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天命所归,否者何以对一小国蛮夷亦且一败此。 太子如媚娘般,他亦早算到唐帝此役难以建功。故与唐帝之大气馁不同,他并不觉有甚大异处,不过一场无法劝阻之兵戈之事罢了。太子平静一如往昔,他每日依旧遵唐帝之旨,代理军国政务。 政务罢则往行宫阿爷殿入侍药膳,虽唐帝屡次劝他将息,他依旧执意此。 仲春时节终是至了,棣棠花新发之并州行宫,柳树叶嫩绿得媚人眼,黄鹂鸟轻啼着。宫人们依常做着宫中诸般事务,多遵太子之旨——唐帝不同往时了。太医只说因病——当然,太医共媚娘皆暗下明白,唐帝是为这场大败于高丽之亲征战事了。这场战事,消磨了唐帝心头倨傲之自意。也为此战事,唐帝凡事皆不愿多与闻了。 行宫殿内常不欲起之唐帝,于并州棣棠花新发之时节,终于,起意归京了。 暮春,长安,大兴宫。 暮春长安大兴宫些微薰暖,棣棠花早开过,亦谢过了。唐帝于大兴宫殿内静静养疾——唐帝东征高丽之心病未平,早年疾又时起时复。虽还未至五十,然他忽地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老了。他依前让媚娘于殿内侍应着,时而故作无意问着媚娘于朝廷军国政务之看法。 媚娘沉稳应对着,本能小心地不暴露自己全部看法。点到辄止即可,所谓言必有失。况唐帝不同往,似有意探寻之。帝王心向不可不深防者。她貌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小心回应着。 唐帝性情真亦大变了,同以往咄咄逼人相比,约莫不再自信缘故,他开始变得些微谦和。宫人们若有错犯,也大率信其所之,了了而已。故此大兴宫中一时诸事皆静。 同此之时,唐帝以数十万之众,御驾亲征高丽大败,却使人疑其非真命所归,有欲起大事之人了。 贞观二十年暮春之长安暗流频涌。 陕人常德玄告刑部尚书张亮养假子五百人,与术士公孙常语,云”名应图谶”。又问术士程公颖曰:“吾臂有龙鳞起,欲举大事,可乎?”(《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八 唐纪十四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一时朝中皆议。 果然有起谋逆心者。媚娘于殿院间静思着。唐帝以数十万军之众,御驾亲征高丽大败,自然使人心疑其非真命之主,从而有欲举事者。术士复从侧推相怂恿,至于异动,亦算不得甚奇事。只从来为此能功成者,最要秘而不言,或于远地谋于军,密徐图之。或暗附皇子国戚,结党禁军。或深藏己心,将才多附而谦下,谋士已依而敬恭,声名播于海内,民心凝之以成。惟如此之者,方可以成。岂有若张亮者,方养假子数百人,远无边军以依,近无禁军可恃,朝堂上下,尚未结营,后宫皇子,亦未就并。便求占问卜,欲之以图,真所谓志大才疏者。然唐帝确亦才薄寡行,故有高丽大败。所谓帝不称君,难免臣下异心了。 就审张亮,亮自不肯承服之。朝中大臣皆议为反,亦有独持异议者,以为反形未具,罪不当死。然帝王家从来于此不能忍。唐帝就怒而言:“亮有假子五百人,养此辈何为?正欲反耳!”(《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八 唐纪十四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遂定其罪,斩西市,籍没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