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转眼便入了寒冬。　　当年洪武皇帝于京城外的钟山之南建圜丘，用于冬至祀天，于钟山之北建方丘，用于夏至祀地。祀天乃第一大典，天子又一向亲自前往祀天，因忙于祀天的典礼，皇帝便一连数日没有往后宫来了。皇帝不来，后宫之中倒是平静了几日。　　般若是个随遇而安之人，皇帝来与不来对她好似影响都不大。她有自知之明，在宫里自己年龄偏大得不是一点半点，又没有什么后台靠山，虽说皇帝看似对自己极为看重，她也不会有什么少女的粉红幻想。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无论当年在渔村被李叔李婶救起后，还是如今被迫入宫成了皇帝的妃嫔，她只知道既然改变不了处境，那就只能力求境遇尽可能的改善。如今出宫已是奢望，但一般来说住在宫中只要不犯大错，衣食至少是无虞的，她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罢了。　　天寒色青苍，短日有冷光。入了冬，西北风一吹，一下子就寒凉入骨，般若又一向畏冷，这每日去坤宁宫请安的差使，对般若来说就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了。只是她深知自己品阶低微，不能有丝毫的怠慢，否则被人捉了不敬皇后的错处。　　这一日，皇后有事，便免了众妃嫔的请安，般若想着这日总算可以偷个懒，睡个懒觉，谁知生物钟却依着平时的样子醒了。她听见轻枝来看过两次，也不好意思再赖床，便唤人进来起床梳洗。她想着今日不用去请安，便命人松松挽了个斜髻，穿上宽松的日常衣物。趁着这空出来的早上，她想着等用完早膳往梅林走走。　　只是早膳吃了一半，桔霜进来禀报，坤宁宫来人说皇后召见。　　般若只能草草结束了早餐。这些天接触下来，皇后是个严谨的人，今日这慵懒的发型穿着过于家常，只怕不合礼仪。她唤了桔霜进来重新更衣梳妆后，匆匆往坤宁宫去了。　　冬天的早上没有和煦的阳光，便显得格外阴冷。般若知道自己晚了，便走得有些匆忙，经过御花园时，却听“嗯哼”一声，有人唤道：“王昭仪。”　　般若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是权嫔与尹昭仪、金昭仪几个高丽的妃嫔正坐在湖边的亭中说笑。　　这几位妃嫔中就数尹昭仪的官话说得最好，只听她冷笑道：“王昭仪好大的脸面！我们在此，就象没见着人一样，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对我们几个你无礼些也就罢了，难道见着丽嫔娘娘也象没瞧见一样吗？”　　般若只得转身走到亭中，“妾身见过丽嫔娘娘，妾身走得匆忙，一时不察娘娘在此，还请娘娘恕罪。”　　权嫔问道：“王昭仪行色匆匆，不知往哪里去？”　　“因皇后娘娘召见，妾身这是往坤宁宫请安去呢。”　　却听尹昭仪冷笑一声，“王昭仪，你以为搬出皇后娘娘，丽嫔娘娘就不能责罚你不成？”　　“只是确实是皇后娘娘召见，妾身不敢欺瞒丽嫔娘娘。”般若不卑不亢道。　　权丽嫔止住了尹昭仪还要再说的话，微笑道：“既然是皇后娘娘召唤，那本宫就不打扰你了。不能让皇后娘娘久等，王昭仪快去吧。”　　“多谢丽嫔娘娘。”那几个高丽嫔妃因着她与权嫔相像，时不时会用她们不甚地道的中文冷嘲热讽几句般若。般若虽性子温和，却不是那种任人揉圆搓扁的好脾气，她便向权嫔施了个礼而去。　　权丽嫔待般若走后，才回头无奈道：“你们何苦与她过不去，她只不过是一个昭仪，又不曾得罪咱们。”　　尹昭仪快嘴道：“娘娘想一想，咱们奉大王之命，离开父母家人从故乡到这里，当初刚入宫时，宫中那些人是如何对待咱们的？”　　“这深宫之中本就如此，跟红顶白，而且咱们又是贡女，明国的女子本就看不起咱们高丽人。只是现在不都过去了吗？”　　“如今也就是因为娘娘得了皇上青眼，有别人几倍的宠爱，旁人才不敢冷遇，连带着我们几个的日子也好过了。可是这王昭仪与娘娘容貌确实有几分相似，娘娘难道不担心被她夺了皇上的宠爱？”　　“皇上是有德之君，如今我深受皇恩，得皇上垂怜，又何必多生事非？”　　“娘娘可别忘了，咱们不单单为了自已。咱们的身后有着大王的重托，更有家族的荣耀。”尹昭仪红着眼睛道。　　权丽嫔沉默了。她想起来明国前，父亲对她殷切的期许，母亲不舍的眼泪，兄长压抑的忧伤。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来，而是为了家族与国家而来。自她被皇帝宠爱之后，听说父亲与兄长都受到了大王的重用，升了官位。上月接到消息，因为自己封为丽嫔，连母亲也受到了高丽王后的嘉奖，自己的身后有着太多的目光，太多的责任。望着眼前灰苍的天空，她不能也不敢失去这些。　　　　却说般若辞了权丽嫔，匆匆赶到了坤宁宫。却听偏殿之中即使隔着大红星星毡的帘子，仍时而有笑语传出，她见徐皇后身边的锦烛正在门口候着，便上前道：“请锦烛姑娘通报一声。”　　锦烛向她施了一礼，“王昭仪来得不巧，皇后娘娘之前等了昭仪好一会儿，可这会儿，皇后娘娘正在召见武安侯、镇远侯、阳武侯几位侯爷夫人，只怕一时不得见呢。”　　“我听见皇后娘娘召见不敢怠慢，只是还是来晚了。”般若歉意道　　“昭仪放心，我们皇后娘娘最是仁德宽和，绝不会为这样的小事责怪昭仪的。”锦烛安慰道，“还请昭仪略等一等，奴婢进去瞧一瞧，依着平日里只怕很快就散了。”　　“多谢锦烛姑娘。”　　锦烛微微一笑，“昭仪站在这里倒也不妥，不如到边上的后殿稍坐，若夫人们散了，奴婢再来请昭仪进去。”说着她让小宫女领着般若往后殿去了。　　那小宫女领到地方，施了一礼便走了。　　桔霜看着这阴冷的屋子，也没个帘子挡风，嘴上便抱怨道：“主子已经是紧赶慢赶着过来了，若不是那些高丽人硬拦着主子，主子也不会被皇后娘娘晾在这里了，连杯热茶都没有。”　　“桔霜，不许胡说。”般若低斥了一句。　　“是。”桔霜见般若板起了脸，不敢再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般若走得匆忙，连个手炉都没有带，她坐在那里只觉得越来越冷，手脚都似被冻住似的，只是她脑中却在细想今日的事，不知皇后娘娘召见她所为何事。她想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却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　　“奴婢去瞧瞧？”桔霜问道。　　般若点点头。　　桔霜走到门口，却见一个小宫女领着一位夫人往这边走来，看衣服打扮，必定是皇后召见的几位公侯夫人之一。　　小宫女道：“薛夫人，请往这边走，穿过这里便是了。”　　“有劳。”　　薛夫人进了屋子，瞧着里面有个穿宫裙的女子侧身对着自己，看打扮却不是宫女。便问道：“请问那位是？”　　小宫女笑道：“这位是宫里的王昭仪，正在此处等皇后娘娘召见。”　　薛夫人笑道：“既然是昭仪，我也不能无礼地就这样走了，还是要拜见一下的。”　　那小宫女笑道：“那是自然。薛夫人，奴婢为您引见。”　　小宫女进了屋子，行了一礼：“王昭仪，阳武侯夫人求见。”　　般若闻声转起身来，只见那位阳武侯夫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穿着大红色的大袖命妇翟衣，外面是交领百青褙子，头戴珠冠，脸色红润，带着一脸谦和的笑意看向自己道：“臣妾阳武侯妻薛夏氏见过王昭仪。”只是话音刚落，这样的笑容没有维持两秒钟，薛夫人惊呼一声道：“姑娘，姑娘，您，您终于回来了……”　　般若心知这只怕又是一个认错了的，她尴尬地笑道：“这位夫人，你只怕认错人了。”　　薛夫人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姑娘，我是夭夭啊？是服侍了您十几年的夭夭啊！是不是这么多年不见，姑娘不认得我了？”　　般若心里叹口气，“夫人真得认错了，我不是你说得那人。桔霜，快来把这位夫人扶起来。”　　桔霜刚才愣住了，此时也上来扶着薛夫人，“夫人，这位是王昭仪，她说不认得你，定是你认错了。”　　“王昭仪？”薛夫人仔细地瞧着般若，这眉眼分明是自已服侍过十几年的姑娘。只是她眼波温柔沉静，带着陌生人的疏离与客气，不象姑娘那样澄静而灵动。　　正在怔愣之时，桔霜将她扶了起来。　　般若道：“薛夫人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我真不是你要找之人。”　　薛夫人听她说得坚决，刚才的惊喜都化成了悲伤。想到自己要找之人至今下落不明，不由又悲从中来。她深知自己太失态了，抱歉道：“还请王昭仪恕臣妾冲撞之罪。”　　“不知者不罪。夫人一片真心，令我感动不已。”　　薛夫人苦笑了一下施了个礼，失魂落魄地走了。般若见她失落的背影，心中不由叹息。　　桔霜提醒道：“主子，锦烛姐姐来了。”　　般若收拢起刚才的情绪，笑着转头。　　锦烛道：“王昭仪，皇后娘娘说，本来请昭仪过来是想听昭仪说说外面的见闻。谁知不巧今日几位诰命夫人进宫请安，几位夫人一起来，只怕一时半刻还散不了。还是请昭仪先回，下次再请昭仪过来。”　　“好。有劳锦烛姑娘了。”　　锦烛将般若送到坤宁宫门口，才折返回来。待到几位侯爷夫人告退，锦烛才进去。　　偏殿之中，双龙抢珠的铜炉中烧着银屑炭，和暖如春，徐皇后正半眯着眼斜靠在榻上，一个小宫女执着美人拳给她捶腿。徐皇后听见些许响动，睁眼见是锦烛进来，便挥了挥手命旁人退下。　　锦烛接过小宫女的美人拳，半跪在脚踏上为皇后捶腿。　　“怎么样？”皇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　　“回娘娘，那薛夫人一见王昭仪的模样，便跪下哭了起来。王昭仪好似被吓了一跳，后来直说是薛夫人认错人。”　　“你可瞧清楚了她二人的反应？”　　“奴婢在窗外瞧得一清二楚，二人的表情都不似作伪。奴婢瞧着薛夫人的眼都哭红了，可那王昭仪还是无动于衷瞧着不相干的人的模样。”　　徐皇后沉吟道：“按说这夭夭是从小服侍她的丫头，这么多年没见，又是意外相见，定会露出些端倪来。难道说她真的不是她？”　　瞧着般若的模样，她心中总惴惴不安，她实在与那个女人太像了，像到让她害怕极了。身下的皇后之位，是自己努力了大半辈子才得来的，她绝不容许别人把它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