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冷了。这没有暖气，没有空调的地方，般若虽然已经过了几年，但还是有些吃不消这里的寒冷，特别是早上，每每要咬着牙才起得了床。九香几个看她如此畏冷，都偷偷笑她。但笑归笑，几个女孩子总是很贴心，九香会在临睡前早早将准备好的汤婆子放在她的被窝里，若是从外面回来，凤琴几个也会第一时间给她泡好热茶。其实论起携带方便，自然是手炉，只是手炉用的是炭，冬天若是常用炭炉取暖花费太大，般若舍不得花这个钱，所以除非特别冷的天气要出门，她才拿出来一用。　　这一天，早上起来还有些阳光，只是这冬天的太阳看着灿烂，却不大暖。般若起来喝了一碗热热的腊八粥，便出门去城北的胭脂铺收一笔帐款。快到年底了，正月里不能向人催钱，所以年底前若不收回，便要多拖一个多月。她算一算答应了绸缎庄、彩线坊的几处款项，都要付了，工钱也要支了。今年生意不错，般若还想着给大家封个红包，也算是给忙了一年的姑娘们一点喜气。　　只是她到的时候不巧，胭脂铺的伙计说于掌柜刚好出门去送货，她要回去又不甘心白来一趟，只能干坐着等，结果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于掌柜才回来。　　于掌柜听说她等了好久，忙连声道：“抱歉，王娘子，不知道你今天来，正好有个大主顾那里要送货，我少不得要跑一趟，倒让你久等了。”　　“没有，于掌柜，是我来得不巧罢了。”般若客气道。　　于掌柜知道她这时候来，应该就是来收款的，二话不说，便将之前的款项付清了。于掌柜又道：“说起来，年后又有一单生意要麻烦王娘子。”　　“于掌柜哪里的话，这两年还要多谢于掌柜帮衬我们绣坊的生意。”　　“那也是你们绣坊的东西质量过硬，那些主顾都很满意。之前委托你们绣坊做的那批刺绣的布袋，上次的主顾很喜欢。开了年他又要再定一批货，指明要用同样的包装，只是要求这花样清雅而不俗气，又不能用寻常能见的花样子，必须要有新意。不过价格可以比之前的贵上一成。”　　“好，好。没问题。多谢于掌柜。”般若听了眉开眼笑。这胭脂铺的生意，是般若一年前开发出来的，为几款高端的胭脂水粉特意定制了精巧的包装。于掌柜起先被般若说服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结果发现同样的东西，加上精巧的包装，就足足能多卖两三成的价格，甚至还供不应求。由此于掌柜对她便另眼相看起来，两家便结成了长期合作的关系。　　般若出了胭脂铺，想到收到货款又接到明年的新业务，她的心情甚是愉悦起来。直到走过一间茶肆时，闻到新出炉的点心香味，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才发现自己肚子饿了。看看日头，原来早过了午饭的时辰，她便进了茶肆，选了一个靠里的偏僻位置，点了两样点心。点心还未上来，她喝着茶，忽然听到一阵琵琶的轮指响起，原来这家茶肆带有表演项目，此时上来的正是两个唱陶真的盲人。　　般若听着唱得却是《琵琶记》中的一段，这陶真用的是江浙一带的方言，类似于苏州的评弹，以琵琶伴奏，边弹边唱的。扬州的陶真用软糯的苏州话，偏偏多讲的是金戈铁马的沙场故事，她甚是喜欢听这个。　　一段终了，点心也上来了，她喝了几杯水倒也不觉得饿了，拿了一块芙蓉糕慢慢吃了起来，注意力一转，耳朵里不由便听到邻桌几个人聊天的话来。　　只听一个人道：“你可听说，皇上要将京城迁到顺天府去了？”　　“不能吧，之前定了顺天府做陪都。而且不是说许多大臣反对迁都吗？”另一个人疑问道。　　“我表舅家的老三在京里供职，听说前几日皇上下了旨，命工部在顺天府开建皇宫。”　　“那看样子，这京城真要搬到北边去了？都说那顺天府天寒地冻的，可不是活受罪哟。”　　“可不是嘛。那么冷的地方，皇上也不怕去那里遭罪受。而且顺天府哪有京城这里那么繁华。”　　“皇上之前就是顺天府的藩王……”　　“嘘，你不要命啦，这个话怎么能混说。”起先的一个人忙忙打断了他的话，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现在的锦衣卫神出鬼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人说着，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　　被打断话的那个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世人都知道，当今皇上从前就是燕王。”　　有一个一直没开口的人也附和道：“咱们这些老百姓私下里说说，哪里就犯了什么事呢！你也太过小心了。你看魏国公一直不肯归顺皇上，皇上不也只是将他革了爵位，关在家中罢了。”　　“那怎么一样，魏国公到底是当今皇后的亲兄弟，国舅爷啊。你想想之前那些齐泰、铁铉，当年多显赫，结果呢不是落了个满门抄斩，尤其是那方孝孺，何苦来呢，硬生生被灭了十族，几百条人命啊！你说他一个读书人怎么那么硬气？就眼睁睁瞧着妻儿老小一个个死在自己眼前，也不肯降服。”　　听到此处，众人一齐叹息的叹息，摇头的摇头。般若在旁听了只觉胸中郁闷不已，她不想再听下去，唤了小二过来结帐打包。　　又有一人道：“都说皇上皇后一向恩爱，皇上对国舅爷也是格外施恩罢。”　　“谁知道呢？但我听说，皇上早前有个心上人的，只是前些年失散了。皇上登基后足足找了半年多，可是也没找到人，否则怎么会登基那么久之后才册封王妃为皇后。”　　“还有这样的事？！”　　“那是。这些都是原来燕王府的旧人传出来的。”说起这些宫廷秘闻，那人更是兴致勃□□来。“据说啊……”　　般若没有心思再听那些野史秘闻，拎起打包好的糕点起身走了。　　街上，阳光灿烂，但不知为何，般若只觉骨子里有一股寒意冒出来。她搓了搓手臂，这大冬天的太阳也着实无力。　　　　吃了腊八粥，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扬州城一向是个繁华的地方。各家铺子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般若对这过新年一向淡淡的，但瞧着家家接新桃换旧符，买新衣置年货，年味甚浓，她瞧着也挺有趣味。过了腊月二十四，祭了灶神，铺子里外都贴上方肃特意送来的春联，般若给铺子里的绣娘都放了假。到了二十九，连九香般若也放了她回家，让她过完年再回来。九香的母亲来接人时连声感激不尽。　　大年三十这日，般若照常起来开了铺子，只是到了中午时候街上便渐渐冷清起来，她索性关了门，煮了一壶茶，画起上次于掌柜说起的花样来。般若想那主顾应该也是见多识广的，只怕寻常的也入不了他的眼。她连画了几张都不满意。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外头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爆竹声声除旧岁，马上又是新的一年了。般若放下画笔，听着外面与她无关的热闹，她的心里却是那么的迷茫。在这大明朝，她是孤单单一个人，无亲无故，平时倒不觉得，但到了这逢年过节的时候难免会有一股凄凉之意。只是这样的时候，再不能委屈自己的胃了。　　她进了厨房一瞧，九香给她备的年货倒是齐全，只是她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些。她四处一看，还找到两坛子酒。想着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她也懒得做饭，想了想，洗了些蔬菜、冬笋、香菇、豆腐，切了些牛肉之类的准备做个火锅。　　她找出一个铜火锅，舀水清洗干净，在底下放好了炭，烧上水，又烫了一壶酒出来，刚想坐下，却听到外面有拍门声。她开了门一看，却是曹大夫家的二姑娘端着一个盘子站在门外。“王娘子，这是我娘新做的扁食，让我给你端来的。”　　般若一愣，忙谢着接过了。她进屋放下扁食，刚将香菇、豆腐、牛肉放入火锅，门外又响起了拍门声，却是对面杂货铺的何三娘送来一碟豆皮包子。过了一会儿，冬冬也来敲门了，是方肃让他带来的一些新打的年糕，说是学生送的。　　她瞧着桌上这些各家各户送来的东西，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吃食，却让她心里觉得很是感动。邻里之间简单而真挚的关系，在这寒夜带来一丝温暖。　　她坐下来，斟了一杯暖酒，慢慢地吃了起来。酒极普通，甚至还有些辣喉咙。只是两杯下去了，身上便暖和了起来。外面响起了兵兵乓乓的爆竹声，她推开窗，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远远地天边不知哪户人家在放烟火，灿烂夺目。　　一个人独酌，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壶酒。她简单收拾了一下，重新冲了一个汤婆子，准备上床睡觉。想起老人常说，年三十这天一定要守岁，她瞧着时间也不早了，便坐在床上，捡了一本前几日刚买的书，抱着汤婆子慢慢地看着书权当守岁了。暖洋洋地，她便有些困意，靠着枕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轻笑道：“小懒虫，快醒醒，不是说今年一定要守岁守过子时的吗？怎么又睡着了？”　　她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蜡烛还剩了半根，半明半暗地亮着，忽然啵地一声爆了个大灯花。外面的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响了起来，快到子时了，新的一年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