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这把年纪,生死都看得开了,反而会想通很多事。如果当年,我不是用那样强硬的手段来压制你的父亲,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结果吧。也许他到临死都还是深恨着我的。”
“叶老先生,”叶启皓从来都不称呼他为爷爷,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最疏离最可悲的亲情观:“在我父亲和母亲短暂的一生里,他们最珍惜的事彼此的相爱相知,怨恨任何人都是一种时间与精力的浪费。您可以不用再耿耿于怀了。”
“但愿吧。”叶震修站起身来,望着八十八层窗外的整个s市:“启皓,你像极了年轻时的我。只要一根棒子打不死你,你就不会真的垮掉。
今天这样的结果,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翻得起这张牌”
“叶老先生请放心,我是不会辜负”叶启皓顿了顿,旋即挑唇冷笑:“不会辜负,我自己的。”
转身准备离开会议室,他反倒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这一刻开始,他没有最心爱的人,没有最信任的人。再次回到那个无坚不摧的人格里,甚至比之前还要无懈可击
“哦,对了,叶老先生。”叶启皓恍然停下脚步转身:“我想起一件事情来。关于那枚您心爱的古董蓝迪祖母绿戒指,我想问问它的渊源。”
“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叶震修惊诧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看到过我母亲的一张照片,好像曾经被她佩戴过。”
“那是我送给你父亲的,后来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你母亲。”叶震修回答:“再那之后,他们两个去世了,戒指就下落不明。直到几年前,我在国外的商务会展上偶然途径一场拍卖,发现了这枚流落海外的戒指。感叹失而复得之余,又花高价回购。”
“那您,有没有追查过前手?”叶启皓顿了一下:“我母亲的东西,怎么会在她去世后流落到海外?”
那时候他年纪太小,根本不记得妈妈身上有没有过这样一枚戒指。要不是看了这张合照,他压根就没有把戒指的渊源往自己母亲身上套过。
父亲赠送给她的定情物,就算是再穷困潦倒也不可能被她故意卖掉。那唯一可能的知情人,不就是当年已经记事的江岩了么?
可是叶启皓并不觉得现在应该去找江岩当面质问,就如他隐瞒这张照片的诡异动机一样,一定是故意不想告诉自己的。
是不是时候,该找个专业点的人来查一查了呢?叶启皓这样打算着。
“叶先生,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此时江岩已经在地下车库等他了:“您现在打算如何?是要先去度个假”
度假度你妹啊!
叶启皓狠狠盯了他一眼:“我名下现在还有多少资产?”
“两处房产,一处度假庄。市值在”
“联系几大银行,安排抵押事项。”叶启皓狠狠抽了一口烟:“我的个人信贷额度已经达到上限了,现在只能背水一战。”
“叶先生,您不用这么被动。别忘了,虽然您在创叶的股份暂时不能兑现,但云江医院已经冲抵一部分活动股债。只要卖掉云江医院
我已经为你挂牌询价出去,虽然云江医院在之前的事件中已经造成了十分恶劣的社会影响,市值也有缩水。但是现在若不出手,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江岩!”
叶启皓怒喝一声:“当初是你千方百计要我收购医院,现在又要我出手兑现,你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情况不同了。当初出事有创叶顶着,现在叶老先生弃车保帅,在周一开盘之前赶回来做这样的决议,就是为了稳住创叶的股价。叶先生,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听你的了。江岩,我受够了被你牵着鼻子走。”猛地推开车门,叶启皓甩身出去。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样一条道理: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在非常错误的轨道上运行得看似合情合理,就一定是有人引偏了自己的方向。
唐小诗,叶启臻,林展西,云江医院,甚至连自己身边最信任的江岩
而打破这一定律的唯一解法,就是反其道而行。如同闯破楚门世界里的那一道虚伪的墙,他需要一击抱死的勇气。
“诗诗!”眼看着急急忙忙冲上走廊的女人远远就在惊呼,大穷定睛一瞧,这来人除了方慈静夫妇,也不会再有旁人了吧。
“陆先生,陆夫人。”林展西也是刚到这里没多久,上前冲两人招呼道:“放心吧,令嫒没有生命危险,还在留院观察期。”
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女儿惨白的小脸半掩在被子中间,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机一起一伏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二位好,我是唐小诗的朋友,我叫程风雨。”这时,程风雨走过去对陆百年和方慈静说:“我有点事情想要单独跟陆先生谈一谈。不知是否方便。”
还好他不是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否则真心是要把人家爹妈给吓死啊。
两夫妻虽然觉得狐疑,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方慈静继续留下病房外,陆百年就这样跟着程风雨上了天台。
“陆先生,我就开门见山好了。”程风雨理解性地递给陆百年一支烟,对方只是笑笑,然后拒绝了:“不好意思,程先生,我不吸烟。”
“哦,差点忘了陆先生本是医生出身,很注重养生的。”程风雨眯着眼睛微笑,却是一副话中有话的意味深长。
“见笑了,我只不过做了小半年的实习医生,这一辈子都是在商场里拼的一身铜臭。”陆百年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商人,听程风雨话里的意思好像对自己有几分了解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警惕了起来。
“陆先生别紧张,我今天冒昧地问几个问题,只当是替唐小诗问问,你也可以不用回答。但是首先我想提醒陆先生一下,您可否知道,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呢?”
不知道程风雨为何有此言,陆百年着实紧张了一小下:“我不懂程先生的意思,商场竞争残酷,有个把对手实属正常,但得罪人一说您不会是怀疑,有人因为要对付我,才故意伤害小诗吧?”
“呵呵,这么说,陆先生已经承认了,小诗是您的亲生女儿对么?”
“你”陆百年的脸色突然不怎么好看了,这件事虽然算不上是秘密,但他尊重女儿的要求,尚未在圈子里广泛公开。
“别紧张,我是唐小诗的朋友嘛,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程风雨笑说:“只不过呢,陆先生,我出于私人的好奇,很想问问您当初您留下心爱的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毅然决然地出国,究竟是因为什么呢?那时您好像还只是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实习医生,既没有很高深的学术又没有十分过硬的家庭背景。
突然决定出国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募集到了第一桶创业基金,十几年后华丽回归”
“程先生!你究竟想说什么?”陆百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本就有不算轻的心脏病,这会儿气息已经急了。
“没什么,”程风雨伸手扶住他:“您先别这么激动,其实我只是想跟你提个醒。
百年集团是做医疗器具起家的,口碑和质量褒贬不一,但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发展的稳固。要我相信您会包装制造一些劣质虚假质量奇差的用品投放到医院里出售,实在是很无稽之谈。
但是您要知道,几天前云江医院曝光出来的医疗器具事件中,那一批不合格的产品,的的确确被人在不起眼的地方印上了百年集团的。”
“你说什么!”陆百年差点就要心脏病发了,一把拉住程风雨的手臂:“我从来都没有跟云江医院有过任何生意上的往来,这简直是”
“所以我才问,陆先生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程风雨耸了下肩:“有人特意要往百年集团身上泼脏水,却又故意做的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当然,这件事警方还没有开始介入调查,因为他们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私家侦探。”
“您是私家侦探?”陆百年惊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会是会是诗诗的朋友?”
“当然是为了她养父唐鑫的事了,”程风雨看着陆百年,满含笑意地说:“陆先生,您跟唐大夫可以算是老渊源了,他这些年含辛茹苦地替你带大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关于他的死,您这里,就没有一点线索么?”
“程先生,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这一家三口,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唐鑫因为什么自杀的。”陆百年说的诚恳,但一双眼睛里闪烁的躲闪和狡黠却是十分不可信任。
程风雨挑了挑唇角的笑意,继续说:“那我解释地简单一点吧。有人在云江医院的医疗器械里放了用于诬陷百年集团的劣质商品,又让死因蹊跷的马鸿嘉大夫留下一封漏洞百出的遗书来指认唐鑫。你就不觉得,好像有人是在故意针对你和唐大夫啊?
让活着的那个被千夫所指,死了的那个身败名裂。这么歹毒的一石二鸟,陆先生,你真的就一点原因也不知道?”
陆百年明显变了脸色,但秉着沉稳和城府,只听不说。
“如果您还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的再简单一点您和唐大夫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程风雨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总之是昧着些许良心的某些事
能让你当初抛弃妻子远走他国,能让他一生隐忍不发埋头做人。”看着陆百年越来越惨白的脸色,程风雨靠近一步继续道:“所以陆先生,我只想提醒您一句。
如果你还是从心里疼爱着你们的女儿,还是把一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吧。
既然已经被盯上,纸里就包不住火了。坦白的自首和忏悔,也许还能求得别人的原谅。
你们一个是唐小诗的生父,一个是她的养父。就没有想过,在整件事情里也许只有她是最无辜的?
人们常说情债命债,一辈一辈的都是现世报。唐小诗与叶家长子长孙叶启皓,可是真心相爱的哦。你这个做父亲的,不想真的毁了女儿的幸福吧?”
“你程先生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陆百年抓着阳台的栏杆,满头冷汗终于击溃了他最后防线。
“你生日宴会上交给叶启皓的那枚戒指,是有人委托我送过去的。”程风雨错身过去,只留下陆百年一个人在原地筛糠一样地发抖。
“这位先生,医院里不能带宠物的。”有护士过来,看着大穷手里的黑猫,认真地劝说道。
“这不是宠物唉,这是黑猫警长。”大穷扯着嗓子一喊,人家护士立刻拿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他。
“子赋,你把猫送到事务所去吧。小诗身体虚弱,很容易细菌感染,就算清醒了也不能跟动物接触的。”程风雨对大穷说:“阿远和天明都在那,他们会照顾好它的。另外结束后你还是回到云江医院去一下,小绿那边今晚有行动,可能需要人手。”
“可是唐小诗”
“相信我,她睁开眼睛想见到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你好不好?”程风雨调侃道。
大穷走了以后,程风雨看了看时间,对林展西道:“就在刚刚,创叶的临时股东会议决定免除叶启皓的代理执行董事一职。”
“我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打算?”程风雨侧首看着林展西:“周一开盘,兴林的股价必然一路领涨,从昨天中标到现在,你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你是想问承翔地产对么?”林展西起身道:“我已经把对方的询盘发送到你的私人邮箱了,连我都觉得他的出现很可疑,何况是程警官您呢。另外我改变主意了。”
“你指什么?”程风雨挑了下眉头。
“我不打算把兴林和刚刚入手的大荣商圈卖掉,我要为它,找个干净的后手。”
“看样子,你已经有人选了。”程风雨站起身,跟他一并走到电梯处。
“是,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比叶启皓强的多,因为我很少看错人。”林展西最后看了眼加护病房里的唐小诗:“我想,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你是来找我的?”叶启皓没有想到林展西会这么突然地约见自己:“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不屑于嘲笑失败者。”
“叶先生你误会了。”林展西只跟侍应要了一杯温水,然后半身靠前微微坐直身子:“我今天来约见你,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谈。”
叶启皓看了看表:“那就麻烦林先生长话短说吧。我现在手里只剩下云江医院这个烂摊子,还得尽快想办法把它养养活。”
“这份东西,请叶先生先过目一下。”林展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白皮书推过去。
上面那明显入目的三个大字,几乎让叶启皓瞠目结舌聘任书?!
他怀着狐疑翻了几页,眉头就再也没有锁开过:“林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用尽手段从我手里夺走了大荣商圈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打工么?
简直是荒唐!”
“看看清楚,我用兴林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作薪酬来聘你为兴林的,叶先生,对于刚刚被解职的你来说”林展西正色道。
“聘我做,你退休么?”叶启皓冷笑道:“林展西,你们已经赢了,又何必再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
“我倒真的希望我可以退休”林展西微微挑起一丝苦笑:“我选择你,是出于客观的考虑。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大荣商圈计划,没有人比你做的前期准备更充分,也没有比你更能让我放心把兴林集团交出去。”
叶启皓简直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冷冷地反唇相讥道:“林展西,你跟唐小诗还真是天生一对。一个昨天跑到我这里来哭哭啼啼,一个今天约我出来糖衣炮弹。我劝你还是收起这些花招吧,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s市的人才那么多,随便找一个也不会像我一样被个女人骗得那么狼狈。林先生,您高看我了。”
“你不肯接受?”
“除非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动机和理由。”
“理由就是”林展西端起水杯,刚要凑到唇边,突然右上腹一阵绞痛,猛地呛出一口鲜血,顿时染得那整杯温水尽是殷红。
“你”叶启皓着实被他吓到了,登时说不出话。
“这个理由还不够么?”林展西擦了擦唇角,把血水倒进一旁的花卉里。虽然行为有点不道德,但总比吓到人家侍应来得厚道。
“要我帮你叫医生么?”
“不需要了,肝癌晚期。”林展西抬眼看着叶启皓:“如果不是因为这,我压根不会去跟你争大荣商圈。因为我根本没有可能亲自去经营,只希望用这个商机包装好兴林集团,让他有个体面的归宿而已。
可是思来想去,我终是不忍将它随意卖掉”
“所以,你希望我能带着兴林集团,把大荣商圈企划做下去?”叶启皓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拳身。
“是,实话跟你说,兴林不干净,但只要你够干净就行了。没有人比你叶启皓更适合这个职位,我只希望,能为我弟弟留一份干净的身价。”林展西咳了两声,又跟侍应要了一杯水。
“也就是说,我答应了你的话。在你死后,我就是在为林子赋那家伙打工了?”叶启皓表示: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为别人打多久的工。你是叶家的长孙,可你的股份一直是被你祖父冻结的。你有实力,但却没有启动资金。
所以兴林集团将是我送给你的最大一块跳板,你可以用它到达你想要的任何一点高度。而你对我的唯一责任,就是带着兴林走正道。否则”
“否则你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是么”叶启皓冷笑了一声,将这份聘任书收起来:“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下。”
“几天?”
“你还能活多久?”
“大概半个多月吧。”
“行,那我用三天吧。”叶启皓起身要走,却被林展西叫住:“等一下,你都不问问唐小诗么?”
叶启皓冷了下面容:“她和我有关系么?不管你们出于什么可怜的理由,癌症也好亲情牌也罢,用这么大的手笔在背后阴我。我没有报警按商谍罪起诉你们,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如果你的智商再这么逼近下限,我真的要考虑考虑重新评估一下聘用你的风险。”
林展西将地上的纸袋子拾起来,从里面取出一个染满暗红色血迹的白色女式背包。
“如果你是因为这份招标底价的原件而误会是她跟我在背后暗算你,那我告诉你,我手里的确有你们创叶的价码,但跟唐小诗没有丝毫关系。
那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只在你的书房里发现了他父亲的行政档案,复印了一部分文件后装包带走,无意中把留在打印机上的原文件一并收走了。
她从来就没有把这份东西给我看过,子赋和程风雨他们都能作证。
而且,当她意识到这份东西对你很重要的时候,就第一时间过来找你了。”说到这儿,林展锡把一只小小的媒体播放器拍在叶启皓面前:“这是昨晚在中兴大厦地下停车库里被某辆车子的车前监控拍下来的场景,图声并茂的,我刚才从警局拿来。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我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你都还看不清楚你的身边谁是人谁是鬼,那我真的错看你了。
唐小诗”林展西站起身来,错身离开叶启皓的时候,在他耳边轻轻说:“如果我还有命在,我根本就不会把她这么好的女孩让给你。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敢让她受委屈,我就真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林展西走后,叶启皓打开播放的视频。
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简直让他呆若木鸡,小野猫一样的女孩即便在浑身浴血的危机之下,也要死死抱着这个白色的背包,一边挣扎着一边喊。
难怪昨晚看到她的时候,脸色那么惨白,身上围着厚重的冬装像个傻乎乎的玩具熊。
他简直无法想象那羸弱的小身躯下已经失去了多少血,是秉着怎样的伤楚从医院逃到自己家门口的!
可是他他都对她说了什么呢?怎么好像完全记不起来了
叶启皓伸手拉开那几乎被鲜血糊住拉锁的背包,从里面取出那份被蹂躏不堪的文件。凌乱不堪的血迹和指纹纵横交错着,沉重的不安与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
唐小诗
叶启皓骤然起身疯了一样冲出咖啡厅,跑进漫无目的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