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今日是我十六岁生辰。祖父祖母说今日为我庆贺生辰特意从京城请来了舞狮团和唱戏班子。 睡不着索性就起了,坐在铜镜前梳妆,敷铅粉,画峨眉,点朱唇,贴花环。头发像平常一样挽起。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顺手从木匣子里拿出一支繁缕姐姐去年送我的翡翠玉簪插在发髻上。 兴许是听到房里有动静,夕颜直接就推门进来了,大声嚷道:“小姐,今儿可真稀罕,平日里你不是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吗。” “我每日起懒床你倒是记得清楚。那平日我教导你的规矩你可都记住了?人前人后不得大声喧哗。走路要轻。进房门前要先敲门。在我面前你可以没规矩。万一被府里姑姑们见着了,少不得又要到爹面前告状说我管教无方。”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谁不知道老爷最宠您了,谁若是敢欺负您的丫头,您可不会善罢甘休。整个府邸的下人们都想到您的宅子里当差呢。” 真是什么样的小姐养什么样的丫鬟。整个京城,我大抵是最不守规矩的小姐了,连带着丫头们也跟着任性。 夕颜这孩子是我十岁那年从灾民区里捡回来的。那年京城附近某个村子瘟疫横行,爹爹负责赈灾,我吵闹着偏要随同他一起去。大队人马为避免疫情扩散已将村子封锁住了。上头的意思是,弃卒保车,等到封锁区的灾民们死完了,就下令焚村。 爹爹实在于心不忍,他带着下人们和陆郎中半夜三更前往难民营。我心下好奇,偷偷尾随在他们身后。半路上他们发现了我,爹实在没法,只得带上我一同前去。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好他们,不得走丢。 我们一行人都戴上了陆郎中特质的防毒面纱,可是村子里仍旧是尸臭难闻。那些人因为断水断粮,饥寒交迫,加上瘟疫摧残,死状极其恐怖。有的人至死都没有闭上双眼,那空洞的眼神抬头望天,仿佛在诉说着极大的冤屈。 下人们从灾民里挑出几个还有气的,让郎中进行诊治,若是没有感染瘟疫,便悄悄抬出难民区另找地方安置。 我看着昔日阳光普照,欢声笑语的村子,如今竟变得满目疮痍,尸臭漫天。心里不免感到苍凉。闻到那气味总觉得浑身难受。忽然一阵作呕。我跑到墙边去呕吐,黑暗中我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我虽心下惶恐,还是故作镇定。心里默念道,爹娘告诉过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神之说,我不能自己吓自己。伸出手将蜡烛凑近,我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竟看到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你是人是鬼?难道你是死去难民的鬼魂在此作祟吗?” 他仿佛也是被我惊到了,“人世间哪有鬼神?无非是世人在庸人自扰罢了。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不在闺阁中安歇,跑到这等乱地作甚?” “你既说你不是鬼,为何出现在此地?”我反问他。 这时一群人朝这边跑过来,看样子不是爹爹的人马。为首的那个小厮向他报道,“公子,奴才们从死人堆里捡了十多个没断气儿的。现在应当如何处置?” “运出去。”他又将眼神转回我身上,打量着,“小孩,你是否和你家人走散了,需要我的人马送你回家吗?” “不必。我爹爹他们也在这里。” 他似是有些吃惊,“这里还有人在?那你多保重,务必尽早赶回家中。这地方不大太平。”他和那伙人疾步从灾民区离开,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的心中也是满腹迟疑,这世间竟有和我爹一样的人,愿意为了命如草芥的难民们奔波。我原本以为,我爹是这世上唯一爱惜百姓,善待贱民的上等人。在这个年代,人自打出生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我这才晃过神来,急忙在阴冷的村庄里找寻我爹一行人,慌乱里迷失了方向,心下恐慌得恨不得哭泣,这里浮尸遍地,我心下懊悔,早知就不要和爹爹他们来这地方。我一个小孩,来了也帮不了忙,只会添乱。现在还走失了。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蜡烛也在刚才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我躲在树下,期盼着他们能尽快发现我。 坐在树旁却觉得背后阴凉,借着月光走近查看,却见又是一堆死人近在咫尺,吓得我没法镇定,尖叫失声。 这时候爹爹的人马仿佛听到了尖叫声,疾速向我赶过来。 “老爷,老爷,找到小姐了!” 等到爹爹和府邸奴才们全部赶来,我还是惊惶未定,就连站起来腿都直打哆嗦,一个没站稳跌在了一个怀抱里,抬眼看去是爹满目慈爱又气愤填膺的眼神,“不是和你说了要跟着我们别乱跑吗,一个小女孩怎么这么任性胆大,你当这里是我们家后花园,在死人堆里耍泼皮?” “爹,我不敢了......”我呜咽着,连话都说不清楚就在爹怀抱里放声大哭起来。缓了一会儿,爹当着奴才们的面把我举在肩膀上,“好了好了,小祖宗,已经没事了。有爹在,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哭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了,通常只要我哭,老爹生再大的气也会消了大半。我们正打算离开这座即将焚毁的村子。我却在那堆死人里看到了一只小手,仿佛还在动,“等一下,那里好像还有个活人!” “报告大人,这好像是个才五六岁的孩童。应该还有气。”奴才们从尸体堆里扒出了一个孩子。 “带回府邸吧。”我命令他们。 显然下人们并不把当时我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所说的话当数。他们犹豫不定地望着爹。我纂紧了爹的衣袖轻轻晃着,“把她带回府里吧。说不定她能撑过来呢。” 爹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孩子是疫病区里唯一一个被我们亲自接回府邸的。其他几个幸存者都被安排在了爹命人在城外修建的帐篷里治病。 回到府邸,郎中给她把脉后说,“此幼童并未传染瘟疫,只是村子被朝廷下令封锁,物资短缺,她多日未曾进水进食,兼之天寒地冻,导致了昏厥,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只能看天意了。” “爹,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赶尽杀绝?难民村里明明就还有活口。到底有多少人不是被瘟疫杀害的,而是被朝廷的军队镇压封锁出口导致弹尽粮绝饿死的?” “朝廷这么做自有朝廷的考虑。十年前也是由一场村落引发的疫病,由于没有及时控制住疫情,导致京城人口损失大半。当年可不止一个村落受难,那时候整个京城哀嚎遍野,浮尸遍地。为了大部分百姓,牺牲小部分人是有必要的。遇到这种事,朝廷只能弃卒保车。” “可是即便您道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倘若您真认同您所效忠的那个朝廷的做法,为何又会每逢半夜和下人们去灾区搜寻幸存者?”我已隐约看到爹眼神里的怒火,还是壮着胆说了心中所想。 “你这个逆子。我看平日我是对你太过宠溺骄纵。让你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朝廷也是你这个黄毛小丫头可以质疑的?你给我记住,永远不准忤逆朝廷。我们从未去过灾区。若是旁人问起那幼童的来历,你可知怎样回答?” “我就说她是管家从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奴隶,给我做了丫鬟。” 那幼童已经昏迷了两日,依旧油盐不进,没有苏醒的迹象。我命厨房熬制了小米粥,亲手一勺勺硬灌进她嘴里。好在她福大命大,又过了两日,便真醒过来了,我记得她醒来第一句话是,姐姐,我在哪里啊? 从此,虽然她名义上是我的丫头,可是我一直把她当姐妹看待。 半月过去。朝廷确定了难民村的人已经死透了。为免尸体导致疫情扩散,圣上命令父亲执行焚村。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即便我隔着老远,站在城门之上,也能看到熊熊烈火和滚滚黑烟从田野里铺天盖地,翻涌而起。那些黑烟,好似那些冤死百姓的灵魂,诉说着无尽的冤屈,这场持续的火焰将整座京城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