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阁的地板又硬又冷。 昭月坐在地上,周边散落几张人像画,她倚着周围垒起的古籍旧书,双手托着鹅蛋脸,一双杏眼圆瞪着看着那高不可攀的小木窗,俨然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从那小窗可以窥见湛蓝澄澈的天空,阳光正好,偶尔有鸟儿飞过,她耳朵灵光,听得到远处丝竹声,伴随着一些欢声笑语,挠得本在翻阅古籍的她的心痒痒的。然她出不去,只得望着窗发呆,随后干脆生气。 这已经是她被锁在摘星阁的第三天了。女帝下的死命令,摘星阁周遭布下了强力结界,所有窗门都是可看不可出,碰一碰就被法力弹回来。 锁在这堆满古籍的阁楼权因她犯了事。 神族无人不晓,瑶华二公主昭月刁蛮任性、不学无术,整天只会倒腾些靡靡之音,法术不会一层,修为浅薄不识,仗着瑶华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宠爱逍遥自在。 她嗜好弹琴,还涉猎绘画、歌舞这些所谓丧志的“玩物”。有时兴起便跑到人间隐了身份,化为琴师、歌女、舞女,游乐一番,只图个快活自在。 这次被锁进摘星阁,便是因为她私自下凡,回来时被捉住。 近日,瑶华承办神界大典,这是神族的大事,可万万出不了错。众长老一向将败坏族名的昭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平素小事算了,这下可是大事临头,容不得出错,趁着犯事被抓之际,几位长老极力劝说,女帝才勉强下令锁了昭月。 昭月闷闷地腹诽了几遍那些长老,埋怨一向疼爱她的女帝这次的狠心。她最喜热闹,更喜在热闹中出风头。如今丧失良机,未免心中郁结。 昭月的骄横无处可发,她干脆一把推倒了左边的书籍,又踢了一脚右边的古书,灰尘扬起,呛到了昭月的鼻子,她更气了,干脆狠狠跺脚,摘星阁里几声巨响,随后伴随着又一堆书倒地的声音。 “鬼地方!”昭月简直是怒不可遏,胡乱抓起身边的物什要撕,谁知拿了地上的画像,她立刻收住了手,看了几眼,长叹一声。 画中之人,便是太渊的太子煊宸。 神界之中,瑶华虽为残存下来的唯一上古神族,却因神力式微,地位一直微妙。而太渊一族虽历史比瑶华短些,但神力处巅峰繁盛之际,且族内不少杰出后裔,有勇者,舍身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有奇才,修炼神丹神药熔铸神器研究神术。使信神者众多,狠狠压制邪道魔族,扬神族威名。是以正道传世,众生安稳,天下太平。太渊一族声望积累了数年,终于被神界推举为“掌神族”,统领神界,甚至乃至三界。 太渊太子煊宸年纪轻轻法术高超,历十劫为上神,人间的几次劫难——阴水水灾、沧洋地震、雾地饥荒,还有对抗魔族的几次进犯,他都立下了不少功劳。迷恋他的神女多不胜数。但放在目中无人的昭月身上,却是起了些戏剧性。煊宸寡言少语,性子极冷,昭月遇上他,宛如火遇上了冰,可以预见是会受挫的。 雷厉风行的昭月采取了诸多追逐的措施。 其他迷恋煊宸的神女还是会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多是暗里示好,眉目传情之,信物交与暗示之,如此之类。 昭月反之,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几次偷溜出瑶华离境飞到太渊境,贿赂了无数仙婢仙奴,对煊宸的行踪了然于心后,直接截道表白。行为莽撞,大胆放肆。煊宸自然是没施与任何一个眼神就拒绝了。 被锁在摘星阁的昭月无所事事,便以画煊宸画像渡过百无聊赖的时光。然今日神族大典,思念之人必定出现在这里,而想见却不得见,她心里自然烦闷无比。她放好画像,随时抓起一本书,便打算一撕。 “妹妹。”曦衔珠云鬓轻挽,步摇轻晃,一张脸似皎皎明月,一双眉如淡墨远山,一双眸如熠熠宝珠,玉鼻挺立,朱唇皓齿,着一袭刺金莲宫红飞仙羽裙,浅笑嫣然,玉手端放,身姿端立。 本想发作一番,见着是自己姐姐,昭月的怒气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曦衔珠今日的打扮比以往更隆重些,她本就气质高雅端庄,细细打扮下来更显高贵。 昭月对所有人蛮横,却对她的姐姐曦衔珠例外。衔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 衔珠自小便潜心学习,修为颇高,法术高超,品格高贵,她帮着女帝排忧解难,昭月的起居饮食也有她照看着。衔珠也就年长昭月几岁罢了,心智却高出诸多。 昭月不懂修为法术和治理族中事务的道理,欣赏美人她倒是懂的。三界那些个出色的美人昭月也都见过,不过和曦衔珠比起来,她们也就是路边的野花小草罢了,而衔珠是如天上的日月,不可触及。 旁人爱将她俩比较,昭月从不计较,她自认是不如衔珠的,所以随意他人说道。 然而因为女帝的偏爱,衔珠却对这个妹妹心有罅隙。 昭月看到衔珠不禁眉开眼笑:“姐姐!”她免不了撒娇一番,声音变得俏皮可爱。 衔珠将手指轻覆在朱唇上,嘘了一声,美目四盼,盯着昭月道:“别出声,姐姐带你出去。” 这正中昭月下怀,她暗喜。衔珠施法将昭月缩成掌中小人,收于袖中。踏着摘星阁的旋转木楼梯下去,直到了阁楼门口。来的时候她告诉门口守着的仙婢,她是来给昭月带些好玩的物什,怕她无聊,加之女帝没下令给仙婢们衔珠不得进,遂放她进了去。衔珠在族中声望很高,没人敢不敬她,见到衔珠出来,仙婢们也不敢起什么疑心,毕恭毕敬福身行了礼,衔珠便轻松出了摘星阁阁门。 昭月藏于袖中,零星日光射入,始觉应是处于方光天地之中,又闻到阵阵花香,心道是到了摘星阁外围的小花园,出了花园便是一树林,栽着千万颗神樱树,此时正值季节,神樱开花,花云片片。阵风拂过,落樱纷纷,作一番绮丽花吹雪。 原来此地乃是离境中瑶川之上的小洲,名云樱,洲中外围栽满樱树,内一围小花园,中心便是摘星阁。 衔珠确定无外人在后,将昭月掏出袖中,小口轻轻一吹,昭月化为正常的模样,端端正正站在衔珠面前,霎时间又活蹦乱跳,衣裳上的金铃叮叮当当,她来的时候神樱开得不多,此时却是满开了,心情大好,拉着衔珠仔细瞧了几番,又看又闻又摘。 衔珠敲敲昭月的脑袋道:“别胡闹了。你姐姐我有要紧事要做呢。”昭月才想起今日族中有大事,衔珠身为太姬必定忙碌,便不多任性。两人踏着林中小道直穿,到了水边,早已备好木舟。两人跨步跳入舟中,木舟无桨,衔珠略施小法,舟便自动调头,划开川水行起来,不一会行到了主道。 视野开阔起来。川面上漂浮了一层粉樱,生生染红了川水。两岸樱云连绵,神鸟时飞,奇兽时走,珍禽时隐,异草丛生,瑶花开放,烟霞冉冉,彩虹当空,天朗气清,惠风拂面,惹得昭月琴隐大发,巴不得痛弹一曲,与美景交融合一。 衔珠看她沉迷于美景,手指偶尔作拨弹状,对她的心情明了于心,道:“待会你有得弹了,何必急于一时。”昭月不解,歪头问道:“姐姐何意?我瞧着这景色大好,若不能就着景弹琴,着实遗憾。”衔珠笑道:“瞧你,真是琴痴一枚。要不我施法变张琴来,你好快活。”昭月忙道:“这不必了,我的琴,你变不来。弹出来音色不佳,便是辱景了。”衔珠又笑道:“怎么不见你别的事情讲究。”昭月道:“我就讲究这些事儿了。人生意义,大抵在此。” 衔珠又笑道:“便是有美景,无听众,那也没趣。你要是想快活呢,我安排安排,待会有你快活。”昭月眼睛亮了,眨着杏眼问道:“安排何事?”衔珠笑道:“你的听众来了,你不弹一曲儿?”昭月不解衔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衔珠接着话道:“今日神族大典,祭祀之事已经完了,现在各族使者休息着,待会有宴会,你琴艺这么好,不去现现多可惜?” 昭月一听甚喜,她爱琴,更爱出风头,此时灭了就景弹琴的心,心立刻飞到瑶华宫中去了。衔珠没了又添一句:“今日和太渊太子小谈过,他也是个懂琴的。”昭月顿时如踩棉花,脑袋懵晕,脸颊烧红。衔珠笑道:“人都没见着呢,你怎么就这样了。他们都说你大胆的。”衔珠又道:“我是觉得他无甚特别的,也许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昭月没太注意衔珠后面的话了,心思都在衔珠说的“小谈”上,她和煊宸,几乎是无话可说,她是有心想找话,煊宸是完全不理,然对昭月如此艰难的事衔珠轻轻松松做到了,况衔珠容貌出尘,便是站着不动自会吸引人的目光,何况腹内藏书,才华四溢。她心里未免有些钻牛角尖。昭月开口道:“姐姐,你和他……煊宸太子都说了什么?”衔珠回道:“多是一些正事,爱好也是偶尔聊到,便不再多说其他。”她又道,“我和他无话可说,倒是呢我瞧着他和出云族的大公主走得热络……” 昭月眼眸一沉,脸色有些不对。衔珠口中的出云族大公主名叫宋兰,是煊宸外家人,宋兰的母后是煊宸母后的亲妹妹。出云族和太渊族关系热切,和瑶华和太渊的冷漠疏离截然不同。出云没什么名望,就着和太渊的这层关系沾了光。 宋兰自小便可以随意出入太渊宫,和煊宸一道修炼,关系亲近。煊宸每次下凡除魔,总会带些什么稀罕的小物件,宝石宝玉、金钗玉簪诸如此类,过不久就出现在宋兰身上。 昭月琢磨着,宋兰即使受了煊宸的好,这么久了对外仍称兄妹,似是避嫌。那么她和煊宸就不是两情相悦了,大抵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兜兜转转,原来煊宸的处境大抵也和自己差不多,昭月面对煊宸的冷淡一开始是大受打击,知道此事后反而激起了斗志,便不再伤心叹气,乐天地想着各种办法俘获煊宸的心,也不顾及旁人太多眼色了。 衔珠却不同,她见宋兰是事事拐着弯找煊宸办,但又没明确什么关系,暗中鄙夷。煊宸确实才华过人,考虑周全,模样也是招人喜欢的俊朗,但确实是个无趣之人,动不动天下苍生声明大义的,肩上担子重,条条框框束缚得紧。昭月爱倒腾找乐子,怎么自己潇洒怎么来,天下苍生她管不着,毫不顾忌,怎么着也不是良配。即使有幸修成正果,恐还得受煊宸一番折磨。至于那个宋兰,衔珠冷笑,不过一个肤浅之人。 衔珠盯着昭月,见昭月心事重重,内里纠结万分的模样,她开口道:“妹妹,人间有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昭月立刻回道:“我偏单恋他这一株草!”衔珠噗嗤笑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了。只是姐姐我不明白,我记得前不久他可是你嘴里要碎尸万段的仇人,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心尖尖上的人呢?” 作为一个经常下凡游乐的神女,和一个经常下凡除魔的太子,误打误撞遇到不是什么奇事。三个月前,昭月下凡游乐,因为一些琐事和凡人起了争端,昭月脾气差,伸手就要打人,也不知煊宸从哪里冒出来,救了凡人,把她教训了一顿。便是这一缘故让昭月对他咬牙切齿。 殊不知两个月前,昭月又下凡去,不料遇到妖邪雪弥兽,因为法术极差,她完全不是雪弥兽的对手。生死之际,煊宸从天而降,一剑刺死了雪弥兽,救了她。昭月当时命悬一线,怕得要死,但无人来救,内心绝望至极。而煊宸突然出现,出手相救,她心里对煊宸的厌恶立刻消失,反而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当然,因为私下凡间,她不好多说,多被别人知道一次她就被锁一次摘星阁,何况还是被比较低等的妖邪雪弥兽逼到绝路的事情,这么丢脸,她是不会开口说的。 昭月打呵呵没有直接回答衔珠,衔珠知道她是不想多说便不多问了,施法加快舟的速度往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