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许倩倩的父亲,六十不到,却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他的双眼黯淡无光,背脊弯着,好似被重负所压垮,颤巍巍的步伐,虚弱、迟滞。 女儿的死对他打击非常大。 童喃微微鞠躬,“叔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进去跟倩倩道个别。” 许倩倩的父母在守灵,听闻她的话,许父皱起了眉。看出他的犹豫,童喃再次鞠躬,认真又真诚。 许父让步,侧身,嗓音嘶哑:“进来吧。” 许父把她带到一间小房间,房间内只有墙壁正中间挂着的黑白照,置于正下方的排位,及前面燃烧的三炷香。 许母正跪在垫子上,安静地注视着倩倩的照片。 童喃在一旁,默默道别。 她站太久了,许父眉毛深深打结,终于不耐道:“好了没?好了就赶紧走。” 童喃转身,视线划过许父。不知为何,许父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了不欢迎,不想让她多逗留。 童喃往外走,正想办法留下来,突然瞥到房门--那里挂着个小熊挂件。 她指向挂件,怀念道:“这是倩倩最喜欢的挂件吧?我记得她高中时天天带着。” 话刚落,身后传来许母的声音:“你和倩倩高中就认识了?” 童喃舒了口气,回过身,“是的。阿姨您好,我是童喃。” “童喃……”许母小声嘀咕,“我有点印象了。” 她撑着地缓缓站起来,跪得久腿麻晃了两下,童喃立马凑上前扶住她。 两人往外走,路过一脸微愠的许父时,许母拍拍她的手,说:“别介意,他脾气不大好。” “怎么会。” 几人坐到客厅沙发上,许父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让人沉闷不已。 许母冲他甩甩手,语气冲,打发道:“诶,你,赶紧去泡杯茶去!” 许父一走,气氛缓和不少。 “阿姨,您还好吗?”童喃轻声问。 许母深深叹口气。 “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我就这一个女儿,今后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啊。” “倩倩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一定希望您好好活着。” 许母扯了下嘴角,低下头,右手划过眉毛,垂落。 童喃微愣了下。 忽然,旁边“咣”地一声让她一抖。许父用力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茶水都洒出了不少。 童喃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道谢:“谢谢叔叔。叔叔也是,一定要保重身体。” 许父“哼”了声,远远地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去了。 童喃:“有需要你们可以告诉我,我认识几位警察,多少能帮上点。” 刚说完,才坐下的许父就又跳了起来,瞪眼:“你认识警察?” 淡去点的低气压瞬间回来,飙升。 童喃一怔,“呃,是的。” “呵。”许父冷笑,“你跟他们一伙儿的吧?” 童喃皱眉,不解。 见她不回答,许父又冷声问:“警察什么时候能查好?我们还要给她办场体面的葬礼。” “是别的区的案子,我不清楚。但如果警方认为是他杀进行尸检的话,估计还要……” “尸检!?” 没想到还没说完就被许母惊呼打断。 “……阿姨?” “担心个屁。”许父白她一眼,嗤声道:“警察都一个样,啥也不会干。” 许母扫他一眼,许父几不可察地退了小半步。 童喃的视线在两人中打转。 许父对她的敌意更甚了,连许母都下意识从旁边拿了个抱枕紧紧抱住。 “抱歉,我说的只是常规流程,我相信警方一定会认真对待的。”童喃诚挚道歉,“就算你们不相信警方,也请你们相信我。倩倩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一定会还她公正。” 许母却连连摆手,语速加快:“倩倩是自杀,是我们没管好,赶紧把尸体还给我们吧。” 童喃瞄了许父一眼。 许父的身体往侧边转了下,离得远了些。 童喃看出点端倪,看着许母,却在不动声色留意许父。 “好的阿姨您放心,我催催他们。”童喃手肘搁在膝盖上,身子朝许母微微前倾,“说实话,我也希望早点归还尸体,早点入土为安。” “对对对。”许母连连应声。 “阿姨,我是很支持您的想法的。” 许母明显逐渐放松,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童喃跟她聊了些别的,许母不知不觉把抱枕放到了一边。又闲聊一阵,童喃双腿交叉,边听她说话边不停点头,两秒后,许母的双腿也不自觉地交叉,点头。 童喃知道可以问些敏感问题了。 “阿姨,我其实很多年没有见过倩倩,对她的生活很不了解。能不能跟我说说,她在家里的样子呀?” “在家里啊……” 许母望着远处,慢慢道来。 童喃能看出,许母对许倩倩的爱意,是真而深的。 看她说得差不多,眼睛都红透了。童喃握住她的手,“阿姨,倩倩对我来说很重要,她在高中时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支持,是我的榜样。” “嗯。” “我相信她对于你们也是一样。” “她是我们的骄傲。” “是吗?” “当然了。” 她的手却一直盖住颈窝。 童喃暗自揣摩,又瞟了眼许父。 这话许母不知道什么心情,但许父是赞同的。 童喃神情不变,缅怀道:“是啊,倩倩在学校里一直都是好学生乖乖女,大家的榜样,相信这几年她都是这样。” 许母深吸口气,重新拿过抱枕抱住,反复把玩手链,对她微微一笑,“那当然。” 不安、紧张。 这笑显然也是假装的,两边不均衡,眼周也没有变化,笑容还停留了很久。 这一家子,有事儿。 不过也不适合再问下去了,童喃又寒暄了几句,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她顿足,像是想起来件事,“哦对,我那天在倩倩的别墅不小心把这个拿走了,还给你们。” 她把来之前从小超市买的东西拿出来,递给许母。 许母扯了下袖子,抿着嘴角,目光下撇。 “有问题吗?” “没、没。” “倩倩真的年轻有为,可惜了。” “嗯……” 许母的手又开始不停抚摸颈部,眼神飘忽。 “那阿姨我走了。”童喃适时告退。 “路上小心。” 许母颈部的手徐徐滑下,放松了。 …… 童喃边往外走,边在思考刚才许父许母的反应。 刚走出大楼的门,身后:“喂。” 程致励的声音。 童喃放停脚步回头,眉梢上挑,“你怎么在这儿?” “知道你不会听。”程致励背着双手走来,在她面前停住。 “万一我晚上来呢?你等到晚上?” “没那么傻。” 他话里的嘲讽尽显,童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程队长,你来干嘛?想我了?” 男人背着的手伸到她面前,手中握着一份文件。 他把文件摁她胳膊上,向路边停着的车走去,扔下两字:“过来。” 童喃反应快接住,追上他。 车上。 童喃仔细翻阅文件。 是大队对许倩倩一案的痕迹检验报告。 除了那天初步检验提到的,其余内容不多。刀刺入肝脏,几分钟就失血过多身亡。刀上只有许倩倩的指纹,床单上血迹情况也吻合,房间内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报告只有半页,童喃很快看完,问:“所以没有尸检?” “家属不同意尸检,没有理由怀疑他杀。” 童喃瞪向他,“我不相信你没跟陈广联系起来。” “没有。大队已经认定是自杀,尸体不久就能交还。”毫无语气,像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她绝对不是凭自己的意愿自杀的。” “证据呢?” 童喃注视他的双眸渐渐暗去,自嘲:“对你来说,证据才是一切对不对?我的呢,只不过是没依据的直觉。” “……” “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你就是证据大过天。除了证据,你不相信其他所有,包括我。所以你才会在我一出国,就断了跟我所有的联系。” “……” “你只相信有证据支持的事实,只相信我爆炸后转身离去,只相信我出国……” 情绪上来了,她再憋不住,一吐为快。 她的呼吸都粗了,红着眼眶,指尖掐进手心,在克制着。 程致励的眼眸逐渐幽深,似深渊,似黑洞。 他低喃:“我不知道……” 童喃怒斥打断:“你不知道什么!?” 她眼眶虽红,眼神却是冷的,疏离感显著。 这样陌生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程致励心里一空。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远去。 “我出国第二天你就换掉了手机号,我给你打了上百个电话发了上千条短信。程致励,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爆炸后第二天,童喃发短信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只得到程致励淡漠的回复:没事,不用你管。 他没有解释任何事情。 童喃本来因转身离去而内疚的心情,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浇灭了。火气上了头,她冲到程致励家门口,敲开了门。 他看到她,表情很淡、很疏远。 “你来干嘛?” 声音冷。 童喃本想跟他说通这些事,看到他这幅样子,她慌了:“程致励!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说着,他就想关门。 “你别关门!程致励你别关门!你到底想干嘛?” 他力道大,童喃快拦不住了。她更慌乱,口不择言:“程致励你给我听着!你关了门,我们就结束了!分手!” 可能是童喃的错觉,男人的眸子好像翻起狂风暴雨,却一瞬归于平静。 下一秒,他力气翻了倍。 童喃拦不住,他关了门。 童喃当天下午就订了机票,然后她再次敲响他的门。 门没开,但她知道他在门后。 童喃冲着门大喊:“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去国外冷静一下。咱们……都冷静一下吧……” 那天飘着雪,零下的温度,瑟瑟发抖的她,终于尝到了甜蜜的糖里包裹的苦。 一刹失神,狠狠闭眼,童喃将理智从沉沦边缘拉了回来。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这几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童喃瘫在椅子上,望向他的神情,像是抽离了所有精力。 程致励一声不吭,垂落的手攥紧了拳头,青筋乍现。他深深看着她,眼底像有暗潮蜿蜒游走,一团乱麻。 两人落入安静,悯默对视,气氛压抑。 良久,他垂头,低低唤她:“童喃。” 轻,淡,柔。 童喃打了个颤,心尖儿微抖。 他的声音似是从唇齿间颤出,“我……” 童喃闭眼打断:“程致励,多谢你的资料。” 她的手紧揪着裤子,压下心头那一丝慌,闭着的眼,遮去了所有情绪。 程致励的唇还轻张着,喉咙口的话被强迫撞回,撞得心口隐隐一疼。 车内又恢复静默。 许久。 童喃睁开眼,眸间的疏冷早已不着痕迹地散去。 她沉默地推门下车,留下一个背影。 颤抖、脆弱。 车上男人神思恍惚地盯着那拉长的影子,像是只剩下空躯壳。 心脏被刨了一块。 疼,要死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