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说这些话的时候,说得很轻,但我和王四川他们还是感到了无法言语的一种毛骨悚然。“二十年前,一架日本的深山轰炸机,竟然在地下一千二百米处的暗河上起飞,飞跃了地下水坝,滑翔入水坝之外的巨大地底空腔,消失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架深山在黑暗中会遇到什么,飞机上的飞行员会看到什么。”光是这样的事情,就已经超过了我的接受程度,现在我们竟然还发现,在那片黑暗中,竟然有神秘的电报传了出来。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随即我想到了这里大量堆积的空降捆绑的货物和物资,心里顿时就明了这些东西到底是要运到哪里去了。这里整个基地,所有的布置,显然都是为了把人空降入这个巨大的地下空腔所做。并且,如果日本没有战败,这样的空降活动还会进行无数次,一直到这个仓库里所有的物资都被空投下去为止。老唐说,这个发现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所以他们有必要验证一下。他们下到大坝中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一根天线。如果确实的话,这事情就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了。我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根天线?老唐摇头,说暂时还没有,因为他们无法下到大坝的底层,所以才会到这里来寻找继续往下的道路。下去,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不言而喻。二十年前,日本人肯定也会想到类似的问题。在他们第一次看到这片虚无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问自己:这里是什么地方,里面有什么,如何下去?现在我们面临的局面,显然表示,他们应该已经解决了最后一个疑问,并且发回了消息。此时的我脑海里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很清晰的概念。二十年前日本人发现并在这里进行了大量的基建改造,并且成功地使用战略轰炸机进行了空投。虽然轰炸机在最后降落过程中坠毁了,但这整个过程,已经可以用疯狂来形容。我甚至可以推测出很多的细节。比如说,这架坠毁的“深山”必然不会是第一架飞入深渊的飞机,为了测试可行性,我们之前在水下发现的小型战斗机残骸,必然是进行飞行可行性试验的第一首选。日本有着相当成熟的航空母舰技术,在这里飞起一架战斗机比一架巨型轰炸机要简单得多。我问老唐接下来的打算,他就说了他的计划。我和老唐他们不同,工程兵必须严谨,所以他们必须去求证一些东西,以使得自己的报告百分之百正确。这是毛主席当年批示的工作准则,工程兵永远工作在军队的前方,开山铺路,遇河架桥,任何的失误都可能导致战略意图败露,所以无论干什么都必须严谨。所以老唐对我们说,他们必须完全确定这信号就是从深渊中发出的,只有事情属实才能下这个结论,否则会给组织上带来极大的误导。搜索救援工作也必须继续,大坝外部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过于具体的计划也没有用处,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探索大坝的工作,将由工程兵来完成,我们勘探队不应该再走散了,勘探队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心说地质勘探队的任务早就结束了,这片虚无之下,肯定不会是几十万公顷的石油湖。这边日本人的活动,显然和地质资源的勘探关系不大,从进入这个地下暗河一开始,我们的任务其实就已经结束了。这样说无可厚非,确实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已经无法插手,我们没有继续前进的道路,也没有后退的方法。于是就没有人反对,老猫并没有表态,他默默地喝着茶,听我们说话。看他的表情,似乎感觉我们在谈的这些都很可笑。我当时无所谓,没有想到,不久之后,我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感觉。带着梦魇一般的震惊,我进入了梦乡。在这样的刺激下不可避免地做了一个长梦,梦里那巨大的虚无好比一张巨大的嘴,而我站在大坝的顶部,迎着狂风看见它朝我蔓延过来。四周的岩壁慢慢被那种看似没有尽头的黑暗腐蚀。又梦到我坐在飞机上,在虚无中没有目的地飞行,四周什么都没有,怎么飞都飞不到头。这种惶恐比第一种还要可怕一些,不过我没有因此醒过来,一直睡了十小时,到吃饭的时间,才被王四川推醒。老唐他们已经带着人出去了,老猫也走了。我已经预料到就算我们不动,老猫也肯定会跟着工程兵活动,因为他肯定有其他的身份,否则不可能逼着荣爱国派冲锋舟进来救我们。直觉告诉我,这里的事情已经全部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已经不想再思考任何一部分。我一边吃饭,一边听裴青和王四川讲这大坝的事情。他们在猜测这里的冰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对整座大坝的结构,只有一个模糊的认识,特别是这种用于特殊用途的大坝,我们完全不知道这里有些设施是用来做什么的,自然也无从推测可能的结构。现在唯一明了的是,大坝的两边有沉入水下的沉箱运送物资,大坝的水位之下,是一个巨大的冻着大量炮弹的冰窖和囤积着大量物资的吊装仓库。王四川吃着蔬菜泥对我们说:“我感觉,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已经是大坝的底部。因为这些大口径弹头如果是用来在最后时候炸毁大坝,那么,它们就应该安置在大坝的底部,这样爆炸的时候才能保证有效地把坝基以上的部分完全摧毁。”但是,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些弹头全部冰冻起来?只有硝化甘油需要冷冻,但硝化甘油无法用来做炮弹,在出膛的时候高温肯定会使弹头比炮弹壳更快爆炸,而且运输的危险太大了。说起来,要低温保存的东西,好像只有一种,那就是细菌弹头。日本鬼子在中国的细菌战,有相当多的史料记载,但大部分的老百姓只知道731。只有一小部分,比如说我们这些经常钻林子钻洞子搞地质勘探的人才能够知道,731只是冰山一角。我们在几十年的地质勘探过程中,在东北的丛林深处发现过大量日军侵华时期遗留下来的水泥建筑。这些建筑基本上已完全被焚毁,但从建筑结构来看,都有地牢和解剖室的痕迹。我的一个战友曾经告诉过我,细菌战的规模,在中国绝对不只这么点。外面不太可能是细菌弹,这和这里的环境没有什么交集,日本人探索这片区域,目的明确,不会莫名其妙地堆一堆细菌武器在这里。这些弹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当时有一个念想:如果这些压缩机停止工作怎么办?这里的气温虽然很低,这些冰块也会逐渐融化,那么,弹头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显然谁也猜不出来。老唐带人出去,外面的冰窖应该不会很大,我能听到一些大的动静,不时有人回来。这些新兵蛋子冻得鼻涕直流,这时候看上去真的都还是孩子。等得相当无聊,我们聊了一会儿,王四川坐不住了,吆喝我们也出去看看。我们裹紧大衣,走到外面的冰窖里,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步我觉得不对,这里好像更冷了,我的眉毛上都结了霜,早先没有冷到这种程度。我们搓着手跺着脚,像大兴安岭冬天起白毛风的感觉,不久看到前面有了人影,走过去,就看到老唐一边跺脚一边在吆喝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在砸什么东西。这里是冰窖的中段,我们走近,立即发现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冰面上砸坑。几个小兵举着简易的工具,正卖力地砸冰,不过似乎效果不大,地面上并没有出现很深的凹陷,只有大片被砸碎的冰末。我感觉有点危险,下面是炸弹,也不知道老唐这么做是什么意图,就走到他边上,让他小心,又问他在干吗?他冻得嘴都紫了,哆嗦着让我看冰面下,那里是一大片的影子,因为冰面已经被砸得坑坑洼洼,很难看清是什么,不过能肯定那不是弹头。这个影子体积很大。顺着影子走了一圈,我才认了出来,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这影子的形状,好像一只巨大的回形针。但并不是实心的,回形针的四周可以看到很多的形的突起。我认得这形状,这是一条大型的发报天线。虽然我知道这东西肯定存在,但当时我也蒙了,我奇怪这玩意儿怎么会被冻在冰里?仔细一看还不只这些,天线的黑影外,竟然还有另外一个巨大的比较淡的影子,应该是埋在冰层更深处的东西。这个影子有那天线的三倍大小,看形状,是一个巨大的漏勺一样的圆盘。“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哆嗦着问老唐,“是你们在找的天线?怎么会在冰里?”“这不是天线。”老唐指了指几个角上的形突起,“这东西有一个绰号,叫做威尔兹堡巨人。”“什么?”我又冷又诧异,愣了一下,“什么巨人?”老唐说和我解释这些有点困难,他是很熟悉这些东西,但是要给我讲明白,得说到技术上去。反正往简单里说,威尔兹堡巨人是一个诨号,是日本人从德国进口的一种跟踪雷达,主要是用来夜间防空的时候自动控制探照灯。日本人在中国不需要使用那么先进的夜间跟踪技术,所以这些雷达数量不多,大部分被布置在蒙古和太平洋战场。中国初期尝试仿制过这种雷达,但是没有成功,后来这种技术被淘汰了。在当时,这种雷达应该是最先进的追踪设备。这是他们搭雷达站时普及的知识,后来雷达兵从工程兵团中独立了出去,成了一支专门的雷达部队。老唐说他们是在搜索这片冰窖时发现这巨大的影子的,他吃了一惊,不过影子应该没有我们现在看上去的这么大,这种大小的错觉是因为盘子四周的冰和外环的冰密度不同造成的。他们认为这台雷达应该是当时的备用导航雷达,确实,如此艰巨的飞行任务需要精密的导航。我听了个大概,王四川问那你们想把它刨出来干什么呢?难道这和那电报有关系?老唐道倒不是光因为这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很粗略地画着几个图形,说他们分了几个组分别搜索这里,一组由老猫带着,往吊装仓库的四周搜索,那里装配了如此巨大的一架“深山”,肯定有巨大的升降装置通往上面。他的这组搜索这个冰窖,寻找我说的那些沉箱的制动装置,同时对冰窖的情况进行一个初步了解。几个图形就是他们画出的冰窖平面图,工程兵都有绘图技能,即使是寥寥几道,也显示出他的专业来。四周的压缩机和线路图都标了出来,不过我更在意的是,他们绘出了冰下阴影的分布。老唐用铅笔指着几个地方道:“你说的炮弹,分布冰窖的四周,成一个环,数量非常多,而在中心部分,就是我们发现的威尔兹堡巨人。你看这边非常淡的纹路,这些大概手臂粗细好像梯子一样的影子,是威尔兹堡巨人的滑动铁轨同时我们在威尔兹堡巨人的边上又发现了四个解放卡车头大小的黑斑,这应该是和威尔兹堡巨人配套的两组探照灯。”我点头,他继续道:“你不觉得这非常的奇怪吗?在一堆炸弹的中间摆上一套雷达导航系统,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已经完全被冻得无法思考,王四川打了个喷嚏,就道:“难道这是个套儿?”当时王四川讲出这句话之后,我立即理解了他想说的意思。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这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所谓的套儿,不用解释也能理解,就是一个放着吸引物的陷阱。王四川说,这情形不就和工程兵埋地雷差不多嘛,做一个假目标,四周埋上地雷,引敌人靠近。这里的炮弹全部都去掉了引芯盖,处于激发状态,这确实有点像但中间的雷达有什么用处呢,难道这就是“饵”?我无法想象雷达能吸引什么东西来,这是导航雷达,难道他们最后想引自己的飞机撞向大坝,摧毁这个水利工程吗?这就一点逻辑性都没有了,鬼子为什么要这么干?实在太冷,我们坚持不下去了,老唐让我们回去,实在想帮忙可以帮老猫去。我们回到休息地,喝了几口热水就哪里也不想去了,我越发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气氛。我忽然开始想日本人废弃这里的原因,是否真有我们想的这么简单?整个地下体系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军事破坏的迹象,显然他们是非常有秩序地撤退,大量物资堆积在这里,即没有爆破,甚至连文件都没有被焚烧的迹象。我们在“深山”中看到了一具驾驶员的尸体,“深山”严重损毁,但是其他机组成员呢?那具尸体又为什么会被留在机舱里?不知道是外面的寒冷透进了仓库内,还是我的想法让我不舒服,我继续打战,怎么也止不住。那种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不是害怕,而是之前无数发现给我带来的震惊,一起冒出来的战栗。我脑子里闪过的是,难道“深山”回航的时候,这个基地已经被废弃了?想到这个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古怪,使得王四川和裴青都抬头看我。王四川还以为我不舒服,问我是不是要再睡一下比较合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硬熬。我摇头,问他们道:“你们说,那架深山,在那深渊里,飞了多久才回来?”王四川问我是什么意思?我道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性,这架“深山”飞入深渊之后,这里出了什么紧急的情况,整个要塞的人必须立即撤离,等到“深山”回航的时候,要塞中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了地面指引,“深山”依靠飞行员的能力自己迫降,才会坠毁。所以飞行员的尸体才会被遗留在飞机残骸里,活下来的机组成员自己撤离,不知去向。我说的时候并不了解“深山”的巡航能力,事后查证:“深山”满速度飞行,可以巡航十到十四小时。如此巨大的地下要塞,完全撤离最少需要上百小时。“深山”回航的时候,他们再快也无法完全撤离。所以我的想法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些细节。王四川说有道理。裴青就对我说:“这里不像有什么紧急情况的样子,他们连发报机都没有拆掉,密码本都在,这比投降还从容。”这感觉好像不是撤离,而是整个要塞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一样。老唐也提过这个概念,他们来到这里的过程中发现过很多用帆布掩盖的文件,显然日本人没有想过从此不回来,好像只是在作一个临时交接准备而已。但显然,他们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这个地下要塞最后的十几小时,绝对是处在一种我们无法推测的状态中。而这一切应该是“深山”飞入那片深渊之后开始发生的。我越想越不明白,又站起来去看那只沙盘,想从中找点什么线索。这时候,王四川忽然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往四周去看。我也被他感染得抬头,却发现他不是在看,而是在听,在我们头顶相当遥远的地方,又响起了防空警报声。在室内,这警报听起来很沉闷,而且很轻,不仔细去听很容易和排风扇的声音混在一起。裴青看表,警报连续响了很长时间,然后戛然而止。他松了口气道:“三分钟长鸣,这是警报解除的频率。”我心中一松,心说阿弥陀佛,看来上面的情况有所好转。还没想完,四周的墙壁深处又传来机器运行的巨大动静,连绵起伏。我们正在诧异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小兵兴冲冲地从仓库的深处走回来,对我们道好消息,大坝的泄洪结束了,上游大雨涨起的大水已经全部泻入了那片深渊中,相信很快浓雾会退到警报线下。我们可以想办法回去了。王四川刚想问他们怎么知道的,另一边又出了状况,冰窖方向老唐手下的几个小兵抬着什么东西进来,对我们大叫帮忙。那东西死沉死沉的,四个人抬着几乎只能在地上拖。我们立即上去,看到那是一团冰坨子,有棺材那么大。王四川大叫一声我来,上去咬牙托起来才把这东西抬离地面。我和裴青上去,那边小兵大叫不用不用,我们够了,后面还有!立即又有人从冰窖里抬了一块冰坨进来,我招呼其他人上去,咬牙上去托住,感觉还不是一般的沉。接着就看到了冰里冻着一团东西。抬到里面放下,感觉脚都被压短了几分,我问他们挖出了什么东西,那几个兵翻转冰块让我看,我一下就看到,冰里冻的竟然是个死人。一个兵道:“娘的是鬼子兵,刚发现的,冻死在冰里的。”冰中的死人抱着双臂,形容枯槁,眼睛紧闭着,确实一眼就能知道是在低温下昏迷后死去的。在不规则的冰面下,面部有些扭曲,尸体的上身披着大衣,可以看得出这具尸体体形很小,似乎还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