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闻溪都有些心不在焉,三个孩子都是些小刮蹭没有受伤,于是没打算进一步追究也就不麻烦,他可害怕麻烦了,上天既然只愿意发给他饲料,那他就安安分分当个饲养员吧,吃多吃少都吃得上就行。 可这口气还没舒散多久,闻溪带完晚自习已经十点多,回到家打开大门就接到电话,那头是宿管老师的惊呼。 “哎哟!不能打啊,不能打啊!会打死人的啊!” “什么?谁?谁打人?” “哎哟喂!闻老师啊!快来快来,是你们班那个叫池小满的......” 电话里人声嘈嘈,闻溪扬手将带回来批阅的一沓试卷朝屋里使劲一扔然后哐当甩上了门,白纸乱舞的缝隙里,闻溪微薄的那点怜悯也彻底被关进了空荡荡的屋子。 可是当他怒火攻心赶到宿舍楼时,却再也对池小满发不出脾气了。 始作俑者已经作鸟兽散,只剩下窗边门缝里探头探脑的窥视与窃窃私语,灰尘起起伏伏的走廊上,池小满的校服上满是明晃晃的鞋印,宽大的校裤缩到膝盖上,细瘦的小腿弯曲着,没有任何人靠近,她就那样捂着头蜷缩在地上,有血顺着头发的长势在水泥地上泅成渍,站着的角度只看到她手掌下发白的嘴唇,颤抖着,似有压抑的痛吟。 闻溪蹲下身,手轻轻扣住她的胳膊,他客气而又谨慎的搀扶因为用力很小很快就被拂开,池小满胡乱在脸上擦了几下,捂着头靠着墙半坐了起来,眼里还有通红的戾气,衬着斑驳血迹,触目惊心。 “我没有打人。” “她没有打人,她是被打的。”闻溪坐在深夜的教务处,声音疲惫。 后来很长的时间池小满总容易梦见那个深夜,闻溪一遍一遍跟副校长强调她没有打人,即便校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即便他什么也不知道。她再一次确认闻溪虽然有点娘炮,但他真的是个好人,好人一般都好糊弄。 那一天晚上池小满是受了点不小的伤的,她的头被开水瓶砸出近一寸的口子,万幸是个空瓶,当时闻溪踩着碎成满地银色的内胆片,鞋底呲啦啦地响,“你们是要杀人吗?” 即便是这样的生气,闻溪的眉头也仅仅是微蹙着,却让刚刚面对宿管老师还大义凛然无比从容的孩子们瞬间瑟缩了脖子。 “叫救护车了吗?” 刚刚因拉架过猛头发都散了的女宿管大梦初醒般一拍大腿,“哎哟!我忘了这事了,光顾着......” 闻溪这一问,心虚的孩子们终于开始恐慌了,再看那边坐都坐不起来的人,付茜茜掐着朋友的手抑制不住有些抖。 池小满那颗大脑袋止不住地淌血,宿管老师蓬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架着她站起来,似乎有些担心衣服蹭到血迹,手臂中间生生隔出来两寸,池小满被揍得狼狈彼时又无处支撑,走得摇摇晃晃,嘶气声时不时从紧咬的齿缝中漏出来,闻溪看了看池小满走得不太自然的右腿又环顾了一圈四处躲藏的女孩们,他的手指触碰到池小满的时候,她抬了下头,眼睛通红,眉心三两条褶皱,转眼脑袋又垂了下去,闻溪甚至听到她薄薄的皮肉下颤抖瑟缩的脉搏,最终所有顾忌抛诸脑后只剩下了怜悯。 “你必须马上去医院,现在还能走吗?”池小满头晕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点头,反正下一秒自己就被人扶上了闻溪的背,血污蹭脏了雪白衬衫。 “别怕,没事的。” 他迈开腿大步跑了起来,走廊,楼梯,树影,夏夜的风呼啸从耳边过,池小满愈发恍惚,昏昏沉沉的脑袋耷拉进闻溪的颈窝,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还有汗水。 “你们闻老师的腿可真长呀......” 别班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付茜茜回过神,方才还静谧得怪异的走廊顿时热闹了起来,女孩们熙熙攘攘攀着栏杆伸脖子张望。 “就是说啊!长这么好看为什么不是我老师啊?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啊!”左边话音刚落右边立马有人嬉笑接上,“闻老师也教我们班数学哩,但是好好念书那是不存在的!我反正是听不进课,我们班女生都只顾着看他了哈哈......” 付茜茜挤到栏杆前也想要看一眼,谁知闻溪背着池小满正好拐过操场,昏黄路灯下一抹长影瞬间消失不见。 池小满颠着颠着发现脑袋好像不那么疼了,凉凉的,有些发冷。闻溪察觉圈住脖子的力道越来越小,依附在背上的那具身躯似乎在一点点滑下去,正要交代跟在后面的女同学着力扶住些,一回头身后竟是空无一人,只有昏黄路灯下乱扑乱撞的傻蛾子,闻溪停下来休息了几秒后,将意识模糊的池小满挪进怀里,再跑起来只觉得别说冲刺到校门口就算再加个来回他也是扛得住的,就是怀里那把骨头硌得慌,十五岁的姑娘了还跟瘦鸡仔似的......闻溪一边狂奔一边瞎想,愈发疑惑中午被池小满打哭的付茜茜是怎么回事?合班长之力都打不赢一只瘦鸡仔? 很久以后有人问池小满生活中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东西可以安利一下,池小满毫不犹豫地张口说道,“我曾经有一位超级棒的老师,他的公主抱超级超级棒的。” 身后原本托着池小满屁股的女同学为了跟上闻溪疾驰的速度,努力得大汗淋漓拖鞋都跑掉一只,等跳着脚找回拖鞋再想撵上去就发现前头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了,宿管老师一步三喘路过时顺道挥手轰了她回去休息,女孩如释重负,回到楼里便与凑上来的人呱唧呱唧聊,虽然池小满是个脏兮兮的土鳖,但挡不住闻溪酷出天迹的风采呀,如此俊俏的青年老师,扛个破麻袋都是超帅的啦。 “下回要是我受伤了,不要废话,请直接联系闻老师晓得不。” 缝过针池小满靠在病床上输液,疼过之后有些迷糊,却是不敢睡的。闻溪坐在床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前胳膊上斑斑驳驳都是发黑的血迹。池小满很是不自在,正想着说点什么,闻溪却先开了口。 “头疼不疼啊?” “不疼。” “腿疼不疼啊?” “也不疼。” “那你说说,是谁拿开水瓶砸的你?付茜茜吗?” “不知道。” 池小满的手指不自觉扣紧,“人太多,没看清楚。” “怎么打起来的?” “她们瞅我不顺眼,就是想揍我吧......”池小满说完还扯着嘴角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 “你的意思是没有原因吗?” 闻溪探究地看着池小满,后者眉心皱了两个小褶,眼神跳跃得有些快。 “你在说谎。” 闻溪摘下眼镜叹了口气,是很疲累的模样,声音却变得冷肃起来。 “池小满,这件事性质非常严重并且牵涉了这么多的同学在里面,你给我端正态度,我明天还要跟你们的家长交代,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只能找今天在场同学一一去问了。” “......” “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小满心惊,说不明白自己算不算很喜欢闻溪这位老师,但她清楚地知道,她非常非常非常不想闻溪讨厌她。这种“非常”会让她无法思考丧失理智,做出往后数年回忆起来都觉得羞耻难当的事情。 她这个人从会走路开始就惯性闯祸,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也有点皮糙肉厚,更多是每次对后果都拿捏相当准确,偷了人家鹅蛋会怎样,踩坏人家园子会怎样,杀了人家狗又会怎样,池小满对每一次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几乎是算无遗策,她为此十分自负,于是,即便人人喊打却至今活蹦乱跳。可是当她离开了养育自己的小村子,身边再也不是她熟悉的人群,天和地都有了变化,池小满的天赋终于花光了。 截至至今时年十五的她,除开疼出来的眼泪花,拢共零星掉过四次泪珠子,第一次是屋檐下每年开春都来的燕子窝被她叔叔捣了,不知是第几窝的雏燕炸成滋滋冒油的焦黄串在筷子上,池小满躲起来哭到天黑才挂着结了壳的鼻涕回家,第二次是奶奶摘南瓜的时候摔断了手腕,要到城里来正骨,池小满几次三番爬上进城的车都被他爹扔了下来,那时候她追着小货车边跑边哭,黄土都哭进了嘴里又咽了下去。第三次是一个她从前最要好的玩伴偷摘莲蓬然后溺死在了荷塘,池小满那晚做了整晚的噩梦,醒来的时候哭着往奶奶怀里钻,从那以后池小满都绕着荷塘走。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因为害怕,害怕滋事被退学,退学之后回到白河村嫁给黄大鼻涕然后被打断手脚,害怕学校不退她两万块她不用嫁给黄大鼻涕就直接被她爹打死,还有更怕的,是即便万幸没有被退学却被闻溪厌弃了。 在这个陌生的天和地之间,闻溪给她的多出来的那一份耐心和爱护对池小满来说是非常奇妙而物化的,就像是闻溪给了池小满一颗苹果,池小满拿到了那颗苹果,苹果就在手中,实在的,有触感的,是真真切切握住了的这颗苹果。而现在,闻溪很有可能将那颗苹果收回去,那本来就是他给她的,池小满完全无法阻止和抵抗,所以池小满将再也不会拥有苹果了。 于是池小满哭了。哭她珍贵而即将失去的苹果。 同时她还抽空疑惑了一下,开学不到两个月,自己是什么时候跟闻溪这么要好的?好像是从上个月午休被逼着不许睡觉到他办公室写作业开始,而且即便她再笨再不开窍,闻溪也不会凶她骂她只会假意敲她的额头,轻得跟狗舔一样一点都不疼,就连老一口一个“心肝儿”叫她的奶奶都时常抄着棍子抽她的好不好?池小满发誓,闻溪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无疑了。不得不说,再怎么鸡飞狗跳暴躁不安的人都会向往温柔如春风细雨般的呵护,谁都不能免俗。 池小满的眼泪是很安静的,从睁大的眼珠子泅满水到滴答滴答一颗一颗砸进胸前棉被里都是无声的,也是迅速的,闻溪看得有些短路,只觉池小满这双眼睛湿了之后更加莹亮了,就像潺潺溪流底下的小黑石子,而且她哭的时候居然都不眨眼的......眼泪可真多啊,是所有女孩子都这样吗?真安静啊,哭这么多泪珠子出来怎么都不带吸一下鼻涕的呀...... 走神走到这儿,眼前这个哭得面上悄然无声心底却早已分崩离析的池小满配合地吸了吸鼻涕,通红的鼻头抖了两抖,然后闻溪终于醒了,手忙脚乱起身,带倒了凳子也顾不上翻遍所有的兜没找到纸巾,这边池小满因为闻溪直勾勾盯着自己哭了这么久眼里仍无动于衷,正又羞又恼又懊悔,更觉苹果无望,内心已经濒临崩溃,而闻溪的手指就是在那最后一刻触碰到的池小满。 他在帮她擦眼泪。 “怎么我走会儿神你就哭成这样了?”闻溪的手指弯曲在她脸上来回刮擦着,很快眼泪就顺势沾湿了他的指缝,“别哭了,我没怪你,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怪你。” “不哭不哭,我知道你是讲道理的女孩,错的不是你,是她们。” 池小满忘记挣扎,还是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是茫然,整个感官世界只剩闻溪手指的温度,苹果好像还在呢。 “池小满同学啊,你别哭了行不行?我手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