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君走的时候给了楚公子一个失望的眼神。　　身居高位的人大抵皆是如此，因为高处不胜寒，无尽的寂寞让他们像溺水的人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一根浮木，他们想要寻找共鸣，想要得到理解和陪伴。　　魏国君或许觉得楚公子还是他的浮木，所以到最后才会如此失望吧。　　福安走过来贴心的给楚公子揉肩。　　楚公子偏头看了她一眼，欣慰道：“今日你倒是悟性颇高。”　　福安谦虚了一下：“公子教得好。”　　楚公子笑了，然后，他突然沧桑道：“福安，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福安进将军府有六年，贴身伺候公子有五年。”　　楚公子又突然感慨：“不知不觉都这么久了啊。你才多大啊，十六？十七？十八？”　　福安不忍心看他模棱两可的猜下去，提醒道：“十七。”　　“哦，对对对，是十七。”楚公子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五年啊。”　　福安觉得他们家喜怒无常的楚公子要开始矫情了。　　“玲香走了多久了？”　　福安没想到时隔多年，楚公子会再主动提起玲香的名字。　　“两年了。”　　“玲香比你大上三岁，若她还活着，应是有二十岁了，已然成长为一个风韵少妇了。”　　“……”　　“你说，若是连我都不在意她不记得她了，她该有多生气啊。”　　“……”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替我牢牢地记着她吧。”　　“……”　　玲香刚走的时候，楚公子消沉了很久，楚公子的消沉从不是凡夫俗子的那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楚公子的消沉是安静，是随和，是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无论发生什么都懒得计较不去追究。　　在福安的眼里，楚公子一直都是一个瑕疵必报喜怒无常的人，他从来都是一个十分计较的人。这样的人，突然有一天随和了，不争不抢没脾气了，你便会不自觉的觉得这个人没有灵魂了，成了空壳。　　楚公子做了一年多的空壳，终于在回到帝都后的第二个月被孟才子用茶泼醒了。　　孟才子说：“既然你没有死的勇气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她真是白死了！”　　后来，楚公子喝了好多酒，他酒量不好，很快就喝得不省人事了，福安伺候了他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楚公子把福安骂了，理由是屋子里的酒味儿太难闻，福安那时候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挨过骂了，一时间竟呆住了，等福安回过神来，她也知道，她的楚公子回来了。　　可福安明白，楚公子不过是把玲香埋得更深了而已，她始终是楚公子心里的一块死疙瘩，楚公子解不开，放不下。　　但而今他说了这样的话，福安才知道，楚公子到底还是放下了，他终于从玲香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开始认真地像魏国君和孟才子那样去谋划自己的未来了。　　他终于放下了儿女情长，选择了家国天下。　　福安发自内心的觉得，真好。　　“灵韵公主驾到————！！”太监总管扯着不怎么好听的嗓音高呼着灵韵公主的驾临。　　楚公子和福安赶紧迎出去作揖行礼：“公主万福。”　　灵韵公主俏皮的冲着俯首作揖的楚公子笑了笑：“我就不说平身，除非你抱着我进去。”　　楚公子暗暗翻了个白眼，纹丝不动。　　灵韵公主不高兴了：“楚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从边境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都不跟我玩儿了！”　　楚公子终于说话了：“公主金枝玉叶，还请自重。”　　灵韵公主感觉自己仿佛被浇了一盆子稀屎。　　“楚垣！！！我要你跟我道歉！！！”　　楚公子纹丝不动不说话。　　灵韵公主倔强的叫楚公子的名字：“楚垣！”　　楚公子依然风雨不动安如山。　　如此几番灵韵公主终于疲惫了。　　灵韵公主眼里有泪花闪烁：“楚垣，我背着皇兄和母后偷偷摸摸的从宫里跑出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　　灵韵公主的眼泪顺着粉腮滴到了胸前衣襟的绣花上：“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不喜欢我了呢？”　　楚公子说：“从盐城有了第一位女将军开始。”　　灵韵公主猛地僵住，她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灵韵公主衣袍一甩，对着身后的太监宫女吩咐道：“回宫！”　　楚公子：“恭送公主。”　　灵韵公主气得一跺脚，把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取下来，扔到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盐城的第一位女将军姓杜，她有一个俗气又好听的闺名，玲香。她死于两年前的一场以少胜多却伤亡惨重的大战，那场大战使得楚国溃败，楚魏最终签订了休战协议，换来了边境接下来十年的安宁。　　杜玲香死后，魏国君追封她为巾帼将军。魏国君遵照了她的遗愿，将她的尸体火化，骨灰撒入盐城的护城河中，永远守护盐城。后来，孟才子倾尽财力人力在护城河边上建了一座玲香亭，亭子中央立了一块金碑，上书：巾帼将军，杜玲香。　　福安看着灵韵公主远去的身影，心里感慨万千。　　很多年以后，福安回首过往云烟的时候恍悟出了这么一件事情，她这一辈子，除了伺候楚公子之外还做了另一件事，就是见证了楚公子的一生。　　福安看着楚公子从十五岁一直活到七十二岁寿终正寝，她已经是一本活的楚公子自传了。　　“公子，厨房的菜应该烧好了有些时候了，我们用午膳吧。”　　“你饿了？”　　福安实话实说：“一点也不饿。”早上刚吃撑过。　　“巧了，本公子也不饿。走吧，陪本公子喝杯小酒。”　　福安迟疑了一下：“……是。”　　楚公子的酒量依然是三杯必倒，但他傲娇，好面子，非要死撑。　　楚公子醉眼迷离的盯着福安，然后口齿不清道：“福安，你变漂亮了，你张开了。”　　“是。”福安偷偷地把楚公子手里的酒换成了醒酒汤。　　“你怎么有两双眼睛？你生的这般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奴婢知错。”福安把醒酒汤送到了楚公子嘴边。　　楚公子听话的就着福安的手喝了下去，然后他低沉道：“你没错，我有错。”　　“……”福安拿起帕子擦了擦楚公子的嘴。　　楚公子一把抓住福安的手，突然像小孩子一样把脸缩进她的手里委屈抽泣：“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福安抽回那只被楚公子糟蹋的鼻涕眼泪一把的手，然后一把把楚公子搂进怀里：“没事的，我原谅你了。”　　楚公子把头深深地埋进福安的颈窝里，紧紧地抱住她，失声痛哭。　　福安知道，楚公子一直觉得愧对玲香，他心里这道坎儿一天过不去，他就会一直放不下。　　可福安也知道，过了今晚，楚公子就真真正正的走出来了，楚公子的这些眼泪已经憋了许久了，眼泪流出来了，这道坎儿也就算是迈过去了。　　福安想，她要永远陪着楚公子，她要伺候他一辈子，无论以什么身份，只要她能在他身边，她就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