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笛曲通意之后,苏染倒是比以往跑得更勤了。虽说每次来的时间并不长,仅有小半个时辰,但苏染却是乐此不疲。前日送些糕点、昨日送几张诗稿、又或是今日送一幅丹青……总之,在大舅子们愈发阴郁的表情之下,婚期总算是到了。 婚礼本作昏礼,即为黄昏时刻才行的礼。如今却是要一大早就开始折腾。本朝圣祖虽看不上儒家那套繁文缛节,但于婚礼却带着近乎偏执的执著。 据《高祖本纪》载,圣祖出身贫寒,与圣昭太后少年成婚,却因家境而置办不起婚礼。后来天下大乱,诸王纷争,圣祖与圣昭太后携手揭竿而起,一起打下了如今的万里江山。后来圣祖称帝,迫于权势所逼,仍是娶了些世家贵女。虽然仍尊圣昭太后为正宫,办了场极具规格的婚礼,到底是心存歉意。 这后世的婚礼制度便是源自于此。 不过圣祖确为痴情之典范,其膝下六子,五子皆为嫡出,并为后世定下“非绝嗣,不得纳妾”的法令,重新整肃后宫,使宫妃各有所职,名为宫妃,实为女官,可议政、可参政……另在国子监设女学,可以说开创了一个男子与女子并尊的新时代…… 新娘子这边正忙着梳妆打扮,而新郎那里也没偷着闲。苏染正在自家兄长的督促下苦哈哈地背诗。为什么要背诗?这可是已成家的苏药的经验之谈…… 虽说往事不堪回首……但为了让自家娇宠的愣头青弟弟顺利娶到媳妇,苏药还是传授着自己的经验,什么催妆诗、却扇诗、应答诗……多背些总没有坏处,当场作诗定是不行的。而靖国公府的那几位公子的性子他怎会不知?也就自家弟弟以为他们善解人意……自己当年可是被几位大舅子和小姨子整得苦不堪言、狼狈不已…… 但苏染却是不以为然,自以为与秦府诸位公子关系尚佳,不会狼狈至此。可惜他明显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靖国公府内几位公子对这小妹的宝贝程度。再加上他成婚前三天两头的叨扰…… 唉……自求多福吧! 果不其然,靖国公府内,秦灏、秦沧、秦渊几人早已准备好了“家伙”准备大干一场,大有些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味。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全然没有了世家公子的风度,活脱脱一个个打家劫舍的混混。 因着秦鸢出嫁,故已经嫁人的二姑娘秦宜和也回府了。按理说皇后殿下也应到了,可此时殿下正与陛下一同早朝,怕是会迟些。 秦宜和状似亲密地与秦鸢叙话,但话里话外尽含着些酸意。秦鸢早已习惯了这位庶姐的做派也不在意,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要知道这位二姑娘是府中唯一的庶出。自本朝建立以来已经二百余年,其间因着圣祖立下的规矩,庶出子女更是凤毛麟角。这位二姑娘着实是个意外…… 其生母本是靖国公院内的一末等侍婢,却是个心比天高的主。趁着国公夫人有孕便以药物迷情,爬了国公的床。依律有嗣纳妾者,杖二十,革职查办。是故靖国公还被御史参了一本,因情节特殊,只受了二十杖责,罚了三年俸禄。 若非那侍婢查出有孕,兴许就小命不保,哪里还有如今的这位? 夫人到底还是待这位不薄,因怜稚子无辜,故吃穿用度是无不比照嫡出的姑娘。可这二姑娘偏生养成了副愤世嫉俗的性子,总认为夫人对她有所图谋,苛待于她。如今眼见嫡妹成亲,嫁的又是皇亲,如何不令她嫉妒?但碍于几位嫂嫂正巧进来,故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匆匆离去,说是去前厅看看。 几位嫂嫂也明白这位的性子,也没拦着。只一边叙话,一边为秦鸢梳妆打扮。 大长公主府那边,待苏染通过自家兄长的考验,已是接近晌午了。浅浅用过午膳,苏染便在一干小侍、婢女的簇拥下前去更衣。 头戴爵弁,内穿一套白色襦衣、衬裙,外面再罩上一玄色外袍,下着一纁色下裳,系上黑色大带、棕红色蔽膝,脚登赤舃。腰间再配上玉器,果真是烨然若神人。 一切穿戴妥当,苏染便前去正堂拜见父母。驸马苏锐及大长公主顾熙今日特地告假在府中主理婚事。而此时,二人听见小侍的通报,忙唤苏染进来,又摆了摆手命余人退了下去。 “儿给阿父、阿母请安。”苏染看着上首操劳许久的二老拱手行礼道。 大长公主颔首,笑着打量着一袭礼服的儿子,驸马亦是含笑,说道:“既然已经妥当,那你且和我一齐去祠堂参祭吧。”接着,又对着大长公主轻声耳语一番,引得大长公主以扇掩面轻笑。 苏染见了,心下无奈。大长公主见儿子这般神色,正色道:“锐郎莫不正经了,咱们且动身参祭去,吉时不可误。” 驸马听了,瞟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牵着大长公主的手走了。 等苏染一行在祠堂参祭完毕已是时近黄昏,这正是迎亲的时间。临行,驸马似是放不下心,又叮嘱道:“今日你前去迎亲,秦府少不得要折腾你一番。岳家弄女婿这遭,我与你兄长都明白,你可莫轻视了。” 苏染听了,又不由想起兄长的“经验之谈”,不禁苦笑。大长公主见了,只道:“二郎不懂这些,也莫怪你兄长。当日他娶你嫂嫂可并不顺遂……”想起听手帕交提及那日苏药的窘态,大长公主有些无奈和哭笑不得,看着意气风发的苏染,再想想秦府…… 唉…… 苏染恭敬地应着父母,随即一小侍拿来一毡子,苏染敛衽向二位稽首道别。 府外,几位傧相和近一百壮汉正在外侯着,装饰华丽的迎亲花车也停在门外。苏染踏着马镫一跃而上,一手牵好马缰,一手接过一旁小侍递来的大雁,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向靖国公府前进。 虽然一行人到了靖国公府外看到的是其近乎防贼的姿态——大门紧闭。但这依旧阻挡不了苏染的好心情,苏染抱着雁,道:“晚辈苏染请见。” 见大门依然严丝合缝丝毫没有要开的意思,傧相余伯忙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在门内站着的三位嫂嫂皆掩面而笑。随即大嫂谢蕴收敛了情绪,徐徐问道:“公子因何而来?此时到来,又有何所求?” 苏染答道:“某为迎亲而来,求娶贵府姑娘,请嫂嫂通融。” 谢蕴避而不答,二嫂薛晗却是又问道:“郎君乃何方君子?何处英才?” 苏染见上人避而不答,心下明了。无奈对答道:“某为盛京人士,祖籍金陵也。嫂嫂们如此玲珑,某愚钝,请通融通融。” 三嫂崔容听了,心道这苏染又是常客,如此拦着也是于心不忍,便道:“郎君且下马。” 苏染翻身下马,思索着应该念的诗。接着不紧不慢地吟道:“柏是南山柏, 将来作门额。门额长时在, 女是暂来客。” 二嫂薛晗听了,道:“郎君吟诗的本事到不差,这首《下至大门咏词》倒是背得是一字不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否这么气定神闲呢!” 苏染拢了拢怀中的雁,说道:“嫂嫂过奖,实数侥幸,某愧不敢当。” 这时,门突然开了。苏染心下暗喜本想进却被余伯一手拦住,然后就见几位大舅子手持棍棒,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然后,苏染悲催了。即使仗着自身身法灵活躲过了不少棍子,但苏染仍是挨了不少棍子,而他带来的那帮子壮汉非但没有帮他挡棍,反而一个个喜笑颜开,笑得合不拢嘴。 没办法,岳家弄女婿这遭是不许外人相帮的。待秦灏、秦沧、秦渊几位发泄好后,又笑着揽了苏染喝酒。 在经过自家兄长苏药的特别培训,苏染明白那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加了料的。至于多少料,自然是看气运。 苏染镇定自若地看着几位大舅子道:“即是药酒,岂不误事哉?” 秦灏几位见他识破,也不在难为他,放行让苏染进了院子。 来到中门前,门又关着。见苏染发愣,余伯小声提醒道“公子,吟诗。”苏染回过神来,吟道:“团金作门扇, 磨玉作门环。掣却金钩锁, 拔却紫檀关。”这首《至中门咏》与上首同出一处,早上还觉得那《敦煌变文》过于长,如今看来,背诗果然至关重要。 待苏染“过五关斩六将”到达秦鸢闺房院外时,秦鸢已梳妆完毕。 一身礼服与苏染形制相似,但上衣下裳皆为玄色,仅领口与裳下缘红色边。衣后中线处还有以金线绣成的凤凰,这是帝后特赐的殊荣乃是寻常人家所不能有的。腰间系的大带、蔽膝颜色也与苏染不同乃是黑色,就连鞋也是同色的翘头履,履上有着以金线绣制的云纹…… 一头青丝被白玉笄束起,淡淡的胭脂色在朱红色花钿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娇媚……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装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阁外传来苏染的声音,伴着其吟催妆诗的还有那些个大汉的起哄声。 早已归来的几位嫂子却是看了看时辰,对阁外的热闹充耳不闻。兴致勃勃地和秦鸢叙说方才外面的热闹。 阁外苏染一首接一首的背,心里万分感激让自己多背几首诗的兄长。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过多年同窗情意……这些个大舅子,果真是凶残不似往日。 “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 “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归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 待苏染有些口干舌燥之时,听见“吱嘎~”一声,像是门开了。接着传来侍女们的脚步声,随即院门也开了。不过苏染看到的却不是秦鸢,而是一青纱屏风。 此时秦鸢正端坐在屏风后。透过屏风,秦鸢隐隐约约看到了苏染的身影,又想起刚刚那数首催妆诗,心下觉得有趣,以帕掩嘴轻笑。 听到秦鸢的笑声,苏染一扫方才的疲倦,清了清嗓子,吟出一首《去行座障诗》。接着以五彩丝线绑住大雁的嘴,向障后掷去。秦鸢身旁的云浅、云洛忙去抓雁,然后交由长嫂谢蕴;白晞、白露则令小侍将屏风抬走。终于,苏染见到了秦鸢。 秦鸢手持团扇,以扇遮面。 没错,苏染又要吟诗了。一首《却扇诗》吟完,秦鸢施施然放下团扇,苏染才见到秦鸢的真容。相较于往日的略施粉黛,今日的秦鸢可谓是惊艳无比,一时间苏染竟是看呆了…… “真是个呆子!”秦鸢笑道,“这就不认得我了?” 苏染缓过神来直道失礼,“是染之过还请宛娘莫怪。” 接着秦灏几人却是不乐意了,打断道:“你小子可别墨迹了,否则今日就带不走宛娘了。” 苏染听了却是笑了,直道:“谢几位舅兄,染立即携宛娘拜别岳丈、岳母大人。” 秦鸢、苏染两人到了正堂,拜别了靖国公夫妇。临别,靖国公却是对苏染不太放心,直言叮嘱其专心,而国公夫人却是对女儿说了些女儿家的私话,一时间秦鸢的眼圈微红,语气中满满的不舍…… “时辰不早了,你们去吧。”靖国公夫妇说道。 “女儿拜别父亲、母亲。”秦鸢福身道。随即,隐去了眼底的不舍,缓缓走出了正堂。 到了大长公主府,时辰已不早了。却见府中上下皆严阵以待,再一看,竟是帝后亲临!苏染、秦鸢忙行礼,却被帝后二人命人扶起。只听那天子道:“今日你二人大喜之日,何须拘于此礼?”又看了看大长公主及驸马,“表弟大婚,娶的又是梓潼的亲妹,一家人又何必见外。” “诺。”秦鸢、苏染齐应道。 皇后秦鸾见了,知道自家妹妹的心思,叫出岳武出来宣旨。那是一道赏赐的圣旨,其中赏的皆是新婚贺喜之礼,什么比翼双飞、同心锁之类的讨彩头的东西,虽不贵重,却足以见得帝后之用心,况且在国政繁忙的情况下仍抽空来此,着实是无上殊荣。 天色已晚,帝后也没有停留太久,只是与大长公主和驸马小叙片刻便回宫了。 而今晚,自然是洞房花烛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