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仁义镇上原本最鼎盛的原髓市场,筛子村有个集市专供原髓交易,至今仍是川流不息、热火朝天。 集市上的原髓无疑都直接或间接地流向陈家醉鱼台的工厂里。 闹病苗和致人少女的事情,早已经随着风吹向整个筛子村。边陲的异灵稀缺,致人的尊贵于他们而言虚幻遥远,反而流于表面。他们最尊敬公会里的大老爷们,第二尊敬原髓收购商,第三尊敬偶尔路过的致人。 集市的摊位里充斥着清一色的女人们,对面是眼光挑剔的收购商先生。女人们有不同其他市场的独特推销方式,她们将质量纯净的原髓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手腕上,用的是珠宝商装潢门面的时髦手段。 她们非常享受收购商和闲逛的路人们或新奇或欣赏的眼光,这种粘稠眼光的洗礼使她们脱离柴米油盐的俗世,是最大的荣耀。 陈碧落从集市上路过,她一路上都在琢磨每家打磨筛选好的原髓。 原髓装在竹条框子里,底下有棉布铺垫着。或许是因为这些原髓出自一个产地,髓质相差无几——髓色浅淡空洞、内含细碎杂质、质地却比天然灵髓坚硬一些。 品质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家将原髓提炼成过检灵髓的秘方。 收购贩子下手时另有标准。原髓状如宝石,这个集市上一直都是女人们的主战场。先生们挑定哪一家回收,取决于女人们的质量和推销质量。而他们常年在女人面前游荡,隔着原髓竹筐肆意打量。再没有人的眼睛比他们毒了,比他们更果敢。 因此,玉笑戈品察这些原料时的细致和优柔简直是装模作样的惹眼。 她从每家的框子里挑出一个大点儿的髓体翻覆着看,自以为发现了什么,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在一群火眼金睛和雷厉风行的贩子堆了,她太显眼了。以至于陈碧落一眼就已看见。“你在做什么?” 玉笑戈合上绿色小本子,站起来偏头看她:“小姐姐上街啦?” 陈碧落将她拉进人群之中,“你还跟我装!” 玉笑戈左右瞭望熙熙攘攘的人群,男人的询问调戏、女人的咒骂还价几乎淹没她的责怪:“你也太能拖了,我在客栈里已经赖了三个月啦。” 陈碧落发现自己异灵残损是在送走李争霆后回到方外山时。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灵力透支导致持续难以聚灵,本以为修整十天半月就能恢复如初。 无为生性粗犷、不拘小节,但屡身心细如尘,当晚闭关替她调节内伤。可是任凭灵透级别的灵息贯入全身游走,却始终如同竹篮打水,那股气息竟然不能着力分毫。 屡身素来知道她的偏执,心里犹豫不决,最后只说得模棱两可:“碧落,情况不乐观,你这伤还不好治。” 陈碧落血液发凉,觉得呼吸都困难了。“女神师父,我的异灵还有救吗?会一辈子都停留在初开吗?” 屡身收了灵阵,“异灵一物的神秘从来没有人参透不破,这也是咱们方外山信奉‘随性无为’的原因。” 咋听如此噩耗,陈碧落心里憋闷如火在烧。“......是因为灵髓反噬吗?” 屡身叹气又叹气:“老头的规定自有他的道理。” 陈碧落紧咬牙关,喉头血气翻涌,姣好容颜青筋暴起,她憋泪憋得表情扭曲。“为什么......为什么重京那么多致人都没事?为什么就我不行?!”她咬牙切齿地质问,却没有失控,仍然是低声低语。 无为一直守在门前,听见房里声音传出,面色沉重地推门走进来。“还记得你第一次过三门结界吗?如履平地。除了生长于这里的笑戈和小础,你是第一个外面的根苗。” 三个弟子都能轻松穿越门禁,陈碧落从来不曾注意过那里的隐情。 屡身为她解惑:“只有你们三个能够做到,而我和老头子、混沌要想过,都不算太轻松。因为你们的异灵品质是无比洁净的,是只有最柔和的天地灵气才能契合的洁净。” 无为忧心忡忡的,他一向藏不住什么秘密,这回却把他憋得紧了。“就算是七级灵髓的纯度都会斥伤你的异灵,所以我一直不准你在灵髓上打主意。但是我也没想到,你的异灵残损这么严重。哎......李先生他就更没想到了。” 想起家里人送她上方外山的那般焦急慌乱,陈碧落心里更不是滋味。“我异灵残损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了。” 无为看她慢慢接受了现状,脸上笑出一朵花,堂堂方外主人就这样蹲在低落的徒弟脚边好声好气地安慰:“不说,咱不说。你呢,这一年就留在山上闭关,你陪着为师、为师陪着你,很快就好了。” 陈碧落被秃头上的光亮逗笑,连眼泪都笑出来。“要是好不了呢?” 屡身取出白色蚕丝帕子擦去她的泪花,“一定会好的,乖。” 无为咬着嘴考量片刻,“怎么会不好呢?万一真不好,你说你想干谁?我替你去。” 无为亲自给李家递了消息,陈碧落留在山里长期闭关,每日陪着无为种莫蒻,和沈础一起进山里深处去,晨起调息聚灵,晚上吐纳山中灵气。 避世的日子过了一年,陈碧落也才恢复到出舍位级。虽然已经到第三位级,但是她很清楚,往后只会更力不从心。 已经是十月入冬,再瞒着李家和重京的悠悠众口,陈碧落也该回李家去探望一趟。 临走前,无为嘱咐她:“屡身昨晚来消息说,醉鱼台已经研制出最新纯度的灵髓,定为‘八级纯髓’,你这一回去,切记少沾染这些事情。还有,要早点回来。” 陈碧落当然记得真切,但是陈李两家没有放过她,她竟然身受世族嘱咐,上有官方盯着、下有满城起哄,她只能带着这枚八级纯髓回到方外山。可笑不可笑? 当晚饭桌上提到“天然灵髓”和“仁义镇”。陈碧落心慌得厉害,当夜难以入睡,只得将被屡身剥了皮的灵髓拿出来把玩。 但是,第一个打这枚灵髓的主意的人,却不是陈碧落。 无为好像也被什么烦心事缠着,他在苗圃中设下一方亮如白昼的境界,师徒两人在境中对坐品茗。 无为将黑髓捧到眼前细看,眼珠子几乎要贴到上面去。以无为的眼力,何须如此? 陈碧落好奇:“你盯了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无为还是聚精会神的正经,自言自语:“灵髓上面有些血腥气,难闻......” “我刚刚从醉鱼台回来。” 陈碧落就更奇怪了:“做什么?你不是一向喜欢行踪不定的神秘感吗?这回是偷偷去的?” “俗世又热闹,怪事又多,我就是去偷听的。” “是挺热闹的,陈叔叔看它的眼神就好像见到一个什么都没穿的女人。”她指指灵髓。 “不仅如此,这块儿灵髓的原材料是从地下作坊处来的。陈家以为地下作坊的技术已经超越他们,陈拜正着急上火,要李家加派人手去抓呢。”无为想起陈拜站在醉鱼台里气急败坏的样子就一阵笑。 “哦?是哪里的地下作坊?” “线索到颂县就断了,而仁义镇就在颂县。这个作坊也有一套,跟醉鱼台玩灯下黑呢。” “仁义镇......” “另外,陈拜发难,怪责李家搜捕不力,在这几天的协商上坚决要求最终独占八级纯髓。” “这你也知道?” “不巧,我顺带去李家了一趟,他跟我说......” “什么?” “如果陈家一直这样不近人情的话,还不如你先占为己有。” 陈碧落惊得睁大了眼睛,她心中动容,略微稳稳心神。“我爸爸这样说的?那样的话,陈家还不闹翻了天。” “不巧的是,我看他对我实在殷勤,眼里崇拜的光太盛。我一时得意,把你异灵伤损的事情捅出去了......”大嘴巴的无为此时惭愧不已。 “什么?!”陈碧落忍住蠢蠢欲动的怒火,“他是不是很自责?” 无为连忙解释:“那倒没有,他以为是破灵的后遗症。天雷地火地把你骂了一顿。哈哈哈......” 笑声立即在徒弟愤怒的眼神里戛然而止,“他非常想跟我来,但是我方外山是想来就来的吗?不过你爸爸相当为你豁的出去,他一定要你尽快用了灵髓。” 陈碧落听说李植的反应,心中的痒却浅淡许多。“再沾灵髓?你想我没灵吗?” “这也是我愁了一晚上的事。天然灵髓不简单呀,它极有可能与天涯极兽有关。如果这髓最后被醉鱼台看出关窍,极兽这个灵种就危险了。” “以方外山的名义扣下呗。以你的脸皮厚度,有何难?” “关于如果你盗用灵髓的后果,你爸爸的态度是:唯有这种办法,陈李两家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影响彻底分裂。” 陈碧落自然知道陈李之盟的尴尬,“那我的后果呢?” “你现在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如果我在异灵上没有指望了,我倒是想到仁义镇去看看。” 陈碧落关在陈家的小院里等公会定罪等了一年多。据李争鸣来探望时说,公会流程在七月份时就已走完,但是两家硬是蹉跎了又七个月才放人。 听说信号筛子村中断,而筛子村属仁义镇之后,陈碧落不由感叹:怎么就这样刚刚好。 “你在等我?” 玉笑戈合上小本子,“嗯,我等你来,替老秃头跟你说一声......” 她清了清嗓音,学起无为的语气:“小碧落,把你送上流放这条路,为师对不起你啊!求你原谅为师啊!” “没了,就这个。” 陈碧落板起脸:“做戏就做戏,饭可以乱吃,话为什么要乱说?!说什么‘判重点’,这个怎么解释?” 玉笑戈噗嗤一笑:“这就是玩脱了的典型,他第一回演戏没有分寸,没想到陈家下手狠呀,每天在山上抓耳挠腮,半夜里就去跟李植通气。哈哈......” 陈碧落几乎能想出那为老不尊的景象,也忍不住笑。 “他本来以为陈家直接判流放,没想到判了走刑,本来不打算把你异灵残损的事情捅出去,这下又没藏住。他怎么就这么不靠谱呢?” 说起来,走刑的根源也跟他脱不了干系,陈碧落就更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