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郑婷的侄子郑丛却是从大兴城回了荥阳城。 崔氏问他怎么回来了,郑丛答道,“先生奉令参与冬至朝会,停了我们两旬的课。我想东京与荥阳颇近,便随先生来了洛阳。前日又从洛阳一路赶回来的。” 崔氏道,“有这时间合该多用在学业上,此一来去可比别人差了半月的功课。” 郑丛却亲昵道,“孩儿大半年没见阿娘,想阿娘了。至于课业,本来我就是那里学的最好的一个,不过半月的课业,差不下多少的,大不了等年节时多看些书,也就补回来了。” 崔氏无奈叹道,“你啊!” 郑丛却是看向郑婷,问道,“阿娘,这是?” 崔氏道,“这是你阿翁的女儿,你的二姑母。去年年节时随你阿翁在括苍没有回来,前年时你该见过的。” 郑丛闻言,对着郑婷就是一礼,“侄儿眼拙,一时没认出二姑母,还望姑母莫怪。” 郑婷本来还想着要让侄儿多喊自己几声姑母的,可如今被他突然这么一拜,反有些无措起来。 少年你好歹也十四了,过了年要束发了。怎么拜一个孩子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的吗? 忙道,“快别行礼了,其实我也有些不记得你了。”何止记得,是一点印象都没的。 郑丛笑道,“那姑母可要好好看看丛儿了,多看几眼便记下了。”说着却是半蹲下来,仰着头让郑婷看。 少年长得眉清目朗,一双杏眼圆睁,倒是和她有几分像,两人不愧是同一家人,全继承了郑继伯的良好基因。 只是郑丛较她在两颊边多了一对酒窝,这似乎是随了他的阿娘崔氏,所以少年只要一笑起来,不但如春花初绽,还透着一股狡黠。 她这个侄子的杀伤力有点强啊…… 颜狗郑婷心里品评道。 郑丛却笑问道,“姑母可记住侄儿了没。” 郑婷顺势就应下,“记住了。” 郑丛遂笑的越发开朗,“那姑母可不许再忘了侄儿了。” 忘不了了,你可千万别笑了!笑的有多好看自己不知道吗? 崔氏在边上道,“三娘你莫要理他,丛儿他向来就是这么个粘人脾气。” 郑婷道,“这脾气多好,将来朋友一定少不了的。” 郑丛也站起身道,“阿娘你看,还是姑母懂我。” 崔氏却道,“不过你回来也好,过会儿一起去祭祖吧,给你曾祖多上些香。” 郑丛收了笑道,“好的阿娘。” ………… 下午的祭祖其实也和寒食节的有些雷同,像坟前除草啊,果品祭拜啊也都是要的,不过又有不一样,比如还需要给坟茔添土加高,不禁烟火,可以焚烧阴钱等。 这之后便是冗长的祭文。 经过大半年的古文学习,郑婷已经不再像寒食节时那么文盲了,虽然对于这种用词浮华,蕴含典故的祭文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但大致的意思还是有些能琢磨出来,比如她的曾祖郑道玉、祖父郑谌的一些生平之类的。 她的曾祖郑道玉曾是后魏的太常卿。河阴之变的时候,尔朱荣沉胡太后与元钊帝于黄河,杀朝臣与皇亲于陶渚,曾祖当时也在其列,一同蒙难的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可以说那一事变给郑家乃至郑氏的打击都是极大的。 祖父郑谌此前因质疑孝明帝死因,而遭了胡太后的忌讳,武泰元年时被贬谪在家,从中央的司徒府长史成了一个赋闲的散官谏议大夫,却也因此逃过一劫。 但曾祖道玉公的蒙难,也给祖父郑谌和从祖郑景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两兄弟后来也走上了不同道路。 祖父谌主要是行谏议大夫之职,一直上谏孝庄帝除胡贼尔朱,并频频献策,终于在永安三年九月时助帝在明光殿设计绞杀了贼子尔朱荣,而他也因此被封为郡公。 从祖景却是投了当时的晋州刺史高欢,在永熙二年时进兵晋阳,消灭了尔朱氏的残余势力。 只是之后,高欢起了异心,另立新帝,迁都邺城,成了东魏权相,从祖景一直从旁协助,而祖父谌却自请外调去颍川当了太守。及至高欢践祚,从祖拜金紫光禄大夫,而祖父则索性乞骸骨回了乡。 郑婷之前就听雷伯和红笺各说了一些关于先祖的旧事,如今全部听下来,才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只是倒也没因为祖父赤忱,就觉得从祖卖国了,两人只是各自选了不同的方式去替自己的阿耶报了仇,至于之后,彼此所站的政治立场不同,就出现了分歧。 曾祖道玉公死于河阴之变,当时千百具尸体积累在一起,血流成河,蚊蝇成堆,早就找不到什么遗体了,坟茔是招魂而建的衣冠冢,但后世子孙却为其立碑刻传,修筑的十分豪华。 祖父的坟茔在曾祖的一侧紧挨着,相对来说俭朴上许多,但边上立着成排的松柏,倒是也能让人感受到先人的气节。 但从祖景的坟茔却不在此处,而是在邺城,也就是现在的邺县,而从父郑继叔也是同他父亲一样死后葬于河北之地。 红笺说,她的再从兄弟德通家往年冬至时都是去邺县祭扫先人的,等到了旦日时才会回荥阳城过节。 郑婷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大概是她曾祖和祖父都是从于魏的,而从祖却是叛于齐的缘故吧。 虽然郑婷觉得是没什么了,一个是汉化的鲜卑人建立的政权,一个是鲜卑化的汉人所建立的政权,说起来又有多少区别,真要讲血统,还是高欢更汉族一些吧。 祭扫之后回了郑宅,可爱的酒窝侄子被崔氏不客气地关房里看书去了,也是惨兮兮。 不过加油吧少年,她当年高考前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嘛,只是现在她不用再经历一次了,想想也挺好的。 回去后和嫂子一起又陪祖母元氏讲了会儿话,老人家有午睡的习惯,没多久就让她们出来了。 崔氏问她昨日来的那个女娃是谁,郑婷便把五娘的事同她说了一遍。 崔氏道,“你怎么就将自己过年的衣服给她了,那你过年的时候穿什么?” 郑婷道,“红笺会让人再替我做一套的。”她可不敢真指望五娘送衣服来,以她的性子,万一送来一套胡装,她过年的时候难不成还要在阿姥阿耶大哥嫂子面前穿胡袍戴蹀躞带招摇过市啊。 崔氏道,“这样吧,过会儿我让我屋里的秋华去替你量一下身围,她的女工一向很好,也能在年前再替你赶制一件出来。” 郑婷道,“那太麻烦嫂子了!” 崔氏笑道,“三娘何必同我客气,对小姑好本来就是应该的。” 郑婷只好再三道谢。 ………… 吃完晚饭郑婷在院中廊下敲鼓解闷,正遇上去崔氏处请安回来的郑丛,便拉着他坐在阶下聊天。 郑丛道,“姑母,阿娘要是知道我偷懒与你闲聊不去看书,一定又要责罚我了。” 郑婷道,“你不说我不说,你阿娘怎么会知道?” 却见郑丛挑眉看她,郑婷想起前事,就泄了气道,“算了,你还是回去吧,你阿娘耳目聪明,还真是能知道的。” 郑丛却笑道,“姑母有什么话要问的,就直接问吧。我难得回来一次,阿娘也不会真管我太严的。” “那我可就问了!”郑婷道,“我听说你在太学学了一年了,那应该对大兴城很熟啊,那边怎么样,好玩吗?” 郑丛道,“姑母,我是去读书的,可不是去玩的。不过倒也不是每天都在馆学里,也会出去看看。” “大兴城在龙首原的南麓,城中有六道坡岗,地势南高北低。宫城和皇城都在城北正中处,左右两边有坊各十二,南边则有坊八十五。皇城正南门所对的横街直通集市,东西各一,东市叫都会市,西时叫利人市,每日正午营市,傍晚罢市,市场中的商铺数以千计。” 郑丛笑道,“姑母,你可是有什么中意的物件玩意儿,等我这次回去就买下,年节时带回来给你。” “真的?那可先谢谢你了。”郑婷道,“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要些什么,就是想去逛逛。” 郑丛笑道,“哪里的集市不都是一样的。不过利人市里偶有西域胡商,深目阔鼻,与我们长得很不一样,卖的东西也稀罕,我到时候替你去看看吧。” “好侄儿,真孝顺你姑母。”郑婷占便宜道。 郑丛却笑道,“那如此孝顺的侄儿过年时可有厌胜钱拿?阿姥以前可是用金打了孔方兄给我压岁的。” 郑婷只觉得郑丛笑得像只狐狸一样。 正在郑婷感叹这个侄子有点厉害的时候,郑丛却笑道,“我与姑母说笑的,姑母莫要当真啊。”说着又道,“不过姑母若是想去大的市集的话,倒是可以让人陪着去东京看看的。” 郑婷,“你是说洛阳城?” “对,洛阳城。”郑丛道,“我这次回来,陪萧师在东京待了有一日。虽是宿在上春门外的朝集史都邸里,却也能感觉出洛阳的繁华。” 郑婷笑道,“你在城外住,还能知道城内的好啊?” 郑丛道,“虽没进去,可每日往来的商旅总是能见到些的。等我阿耶回来了,姑母可以亲自问他,侄儿可不敢骗姑母。” 郑婷道,“被你说的我倒是有些想去了。” 想到郑丛前日自洛阳过来,今日中午就到了,好像也不太远,最多也就一天半的行程,到时候叫上五娘一起,正好去东都见见世面。 对了!二广还召集了全国的伎人舞者在洛阳呢,到时候看看杂耍表演也是好的。 ………… 因为郑丛是趁着太学先生参与冬至朝集的空档才回的家,冬至一过便又匆匆赶了回去。 倒是郑婷的兄长郑权在冬至后的第二天回了荥阳,只是郑继伯因为是朝集史的关系,要忙着后续的州治情况的上报与审核工作,暂时还回不来。 相比起阿耶,她这个兄长要更英伟一些,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精壮有力,从府门进来时,腰间还配着刀。 郑婷在收到兄长要回来的消息时,早就在廊下等着了,远远见到了还有些疑惑,“这就是我大哥吗?他不是县丞吗?”县丞也弄得和武将一样需要佩刀了? 雷四郎骄傲道,“大郎以前跟我大哥一起向我阿耶学武,当然不似一般的文吏了!” 这样啊,难怪大哥他一点书生气都没有。 这么一对比,她那个侄儿郑丛倒是真的全随了嫂子了,一肚子的纯墨水。 不过想想,阿耶是儒将,大哥也是文武全才,两人要是哪天一起带兵出征,各自在马上横剑一指,品点江山,光是想就觉得豪气干云! 但那也就想想,打仗什么的,离她家可越远越好吧。 雷四郎却道,“娘子,你别看大郎他现在和我一样配刀,其实也就是个摆设。大郎他从小跟我阿耶学的是槊,极擅长在马上击刺。” 郑婷:!!!! “阿吉你不要说了。”郑婷道,她心目中大哥的儒将形象有些在崩塌。 想想历史上用朔的都有谁?横槊赋诗的曹操,丈八蛇矛的张飞。要是再过几年,还会出来善马槊的尉迟敬德和程咬金,那都是一溜的络腮大胡子啊。 她大哥那么帅,畜的也是像她阿耶那样的山羊须,用槊太毁形象了。 “三娘?”郑婷正在脑补着她文武全才的大哥拿丈八蛇矛的样子,却见远处的男人几步就走到了她跟前,在她反应过来前,人就已经被提到了空中,坐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郑权笑道,“怎么站在廊下等我,走,一起跟我去见阿姥。” “大,大哥!”郑婷忙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不让自己掉下去,她有些恐高了。 “怎么了?”郑权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然后又颠了两颠,把她抱得更上去些,道,“两年不见,不但长高长大了,人也重了不少。大哥我差点就抱不动了。” 郑婷被他颠得心都要飞出来了,哪里就抱不动了,一手拎她跟拎小鸡仔似的。 先前说大哥像阿耶一样是儒将的话全数划去,最后评价:性直爽,孔武有力。 被大哥单手举着去看了阿姥,后来又同堂吃了饭,等回屋时,郑婷还是觉得她大哥一家有些神奇。 爽直简单的大哥,怎么就娶到了温柔细致的嫂子,人果然是互补的吗? 不过最神奇的,应该是他们怎么就生了一个看着像只大兔子其实是只狐狸的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