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屋回来,郑婷还是有些恍惚的感觉。 先前从杨五娘那里知道她是宗室女后,她回来也曾问过红笺杨氏的身份,但红笺只说是临海镇将杨神贵的妹妹,其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次问了郑继伯,郑婷才知道,杨氏居然是门下纳言杨达的女儿,是观德王杨雄的侄女,那之前五娘说杨氏给她的干枣是裴公托人从张掖带她从祖的,莫非就是现在在张掖掌管互市,后来撰写《西域图记》的裴矩托人送给观德王杨雄的? 一想到先前红笺还问自己要不要扔掉…… 幸好是没扔! 而她阿娘,果然是受到了三舅父的牵连。 仁寿四年八月阿耶受皇命去天台寺为先帝做道场,九月中时汉王谅反的消息传到江南,当时临海镇将杨神贵正好同在天台寺,便提起了让他与王氏合离,娶其妹为妻的事,却被阿耶拒绝。 仁寿四年十月,法事结束,同时也传来造反被平息,王頍被枭尸晋阳的消息,当时今上有意追究,牵连甚广,阿耶那时正好借住在镇将府上,而从弘农快马赶来的杨氏,却是说愿意做小,并直言,只要自己嫁入郑府,她的阿耶和伯父一定会保着郑家,至少不会让今上追究至此。 郑婷曾问郑继伯,“杨姨娘当时为什么执意要嫁你呢?” 在她看来,杨氏是宗室女,又是纳言女儿,相貌也不差,虽年纪在现在的人看来大了些,若是嫁人做继室,当正室的夫人,也不是不可以,又何须以事相挟,非要给一个州刺史做小呢。 郑继伯却叹了口气道,“开皇八年平陈之时,我曾救下一个九岁女孩,正是杨纳言之女。” 郑婷算了算时间,开皇八年,那她阿耶当时应该是三十四岁,而杨氏只有九岁。等到仁寿四年,杨氏嫁阿耶做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杨氏她一直等他等到了二十五岁吗? 郑婷有些纠结,如果真这么说来的话,阿耶至今心里也只有她阿娘一个,杨氏当时应该算是第三者插足的,而不是阿耶见异思迁吧。可一想到她又是等了十六年,而且下嫁也是为了用宗室女的身份替阿耶挡灾祸,心里又有些矛盾起来。 “娘子,你怎么了?”见郑婷回来后一直对着书案发愣,红笺忍不住问道。 郑婷却道,“红笺,我阿娘是不是很喜欢松树啊?” “娘子你怎么这么问?”红笺道。 “你说我这院子叫松园,那院子中的那簇竹子,是我搬来这后才种的吧。”郑婷道。 “是啊娘子,夫人先前住的时候,只有院墙边一株松树而已,夫人当时常说,和兄长家的那株像呢。”红笺道。 “红笺,那你知道我阿娘当时是怎么认识我阿耶的吗?我有些好奇了。”郑婷道。 “这个婢子听夫人说起过,好像是夫人十四岁的时候,去乐陵郡看望当太守的大兄王顗,因为当时年岁还小,闲暇时就爱在院中松树下荡秋千玩。有一日秋千荡高时,鞋子却不小心脱脚飞了出去,正好打在一个来拜访她长兄的少年官吏身上,那少年官吏就是使君。” 红笺道,“夫人说,当时她觉得又羞又臊,脸烫得像火烙一样,却觉得那个被她鞋子打了少年呆呆看自己的样子实在可笑,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郑婷听着,想起他阿耶屋里的六扇画屏的其中一扇,画的就是在松下荡秋千的少女,既羞且媚的样子。 “我阿娘她,可是喜欢下棋,玩双陆的。”郑婷问道, 红笺道,“夫人双陆玩的极好,围棋倒是一般,可使君围棋下的好,夫人也就学了,偶尔陪着下几局,可棋艺欠佳,总是输。两人以前经常是夫人陪使君下围棋,输多了生气时,使君又陪夫人打双陆,让夫人赢回来的。” “那我阿娘可有趁手的乐器?” 郑婷又问道。 红笺道,“有的,夫人的琴弹得好,一边弹还能一边唱相和歌,使君也喜欢听。后来夫人殁了,使君将夫人平常弹的琴同她一起下葬了。” “嗯,我知道了。”郑婷点了点头,她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是觉得哪里奇怪了。 他阿耶的屋子,明明是一个人住,却放了双陆局和紫檀棋局这种需要双人才能玩的棋,而且边上明明放着琴几,屋中却又没有古琴。 她本来以为是杨氏偶尔会去正屋与阿耶下棋,可现在才知道,原来阿耶房里放的,心里等的,只是她阿娘。 那她阿娘知道吗?因为杨氏入府,便和阿耶置了气,一人负气搬去了东院,至死都不曾相见一面,那她知道阿耶对她的心吗? 郑婷不由有些悲凄起来,心里像是压了什么,难受的紧。 “红笺,”郑婷道,“我突然想我阿娘了,我们明天去北山见她可好?” “好的。”红笺道,“那娘子要不要和使君说一声,明日正好是休沐的日子,使君也许会一起去呢。” “好,那我们明早和阿耶去说一声。” ………… 第二日,郑继伯不但愿意陪她去北山,还停了她下午的姆教,几人中午吃完饭便打算出门,杨氏知道后,让雀舒送来了一罐梨酢汁。 郑继伯看到的时候,倒是没有让人把东西送回去,只淡淡说了声,“她有心了。” 红笺在郑婷耳边小声道,“夫人生前喜食梨,果林中便种了许多梨树,往年秋天吃不完的梨子,夫人总爱以菹法腌制起来,隔年春夏的时候,拿出来加了糖喝。” 郑婷想到先前杨氏送她的椴树蜜,只可惜让她送五娘了。 “红笺,让人去厨房把我先前买的麦芽糖取来吧。”郑婷道。 郑继伯道,“不用了,我们先去趟东市。你阿娘更喜欢沾蜜的。” 郑婷:“好。” 等买好蜂蜜到北山时,刚过未时,几人下了马车徒步上山。 因为寒食节的时候来过一次,所以郑婷也算驾轻就熟,只是她没走在最前面,而是捧着蜜罐子走在郑继伯的身后。 在路过那片绣球花时,郑婷惊异地发现,原先那一片蓝紫色的绣球花,此时却是一片火红的颜色。 远处花海中还有一老翁,见有人来了,本是板着一张脸过来想赶人走的,见了郑继伯却笑道,“大郎来了!” 郑继伯道,“阿翁怎么这个时候在忙,刚过了午时,日头正晒。” 老翁行礼道,“使君看的上我,让我在这里看养这花,我哪里敢懈怠。昨日有几个上山游玩的,我一个不注意,这边的花便被人折了几枝去,还望使君责罚。” 郑继伯道,“阿翁每日辛劳,才有这片花海,我该谢你才是,如何能因这点事反责备与你。”说着忙将人扶起。 郑婷这时才从先前的惊诧中回神,问道,“阿翁,这片花是你在照管的吗?我记得先前时,花都是蓝紫色的,现在怎么就变成红色了。” 老翁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绣球花生长极依赖土质,初绽时是白色,后面就根据土质化为不同颜色。像红土种出来的就是蓝色,而白土种出来的往往就是红色,像这山地里的黄土种出来的多是蓝紫色。这红花,还是我前日用白垩稀水后浇了好几遍,才养出来的。” 郑婷想,花色会变大约是因为泥土不同的酸碱性吧,这跟紫色石蕊试液遇酸变红,遇碱变蓝正好相反。 先前她来时正好遇上前一日大雨,正常的雨水偏弱酸,而这里的土地又是偏酸性的黄土,所以花的颜色才会变成蓝紫色,而阿翁撒的这白垩可能就是石灰石,稀水后呈碱性,泼洒后改变了土地的酸碱性,才让这些绣球花变成红色的。 老翁却继续说道,“说起来还得使君的帮忙,不然这一大片花海,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前日,那不是阿耶回来那天? 那天阿耶衣摆沾了白泥,袖处又有红色花汁,原来不是路上慢,比杨姨娘晚到了大半天,而是没回府径直来了这里。 郑继伯拉着郑婷的手,两人一起走过这片绣球花海。 “阿耶,这花是你让那阿翁种的吗?”郑婷问道。 郑继伯在前答道,“你阿娘生前喜欢绣球花,尤喜红色的。可惜江南水土不好,总种不活,就是种活了,也多是蓝紫色的。方才那阿翁姓刘,本是永嘉县的花农,去年时因得罪当地豪绅被诬入狱,两个儿子也叫人打死了。后来我将案子审清治了那乡绅,并还他自由,他却不肯回永嘉去,说是家中老妻早死,如今连儿子也没了,回去多得伤心,求我留他在府上做事。我看他善打理花木,便让他在此处种红绣球,不想真教他种了出来。” 郑继伯叹道,“这样也好,你阿娘要是见了,也会喜欢的。” 郑婷走在后面,听到他那声叹息突然有些难过,小声问道,“阿耶,阿娘走的时候,知道你纳杨姨娘的原因吗?” 前头郑继伯的身子一顿,复又慢慢向前走着,“你阿娘和她三哥关系向来要好,我纳杨氏的事情已经不可更变,我又如何忍心让她再听噩耗。” “可是阿耶……”郑婷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又枯瘦的背影,似乎是要一个人独自撑起了这整片天空。 郑婷的话终于是没有问出口。 她本来是想问“可是比起隐瞒,阿娘她会不会更希望知道真相”,这个问题于郑婷是肯定的,如果她是王氏,她一定希望知道真相,就算结局不能改变,至少知道彼此的心意也是好的。可她毕竟不是王氏,她不知道这个对她来说是个祸害一样存在的三舅父王頍与她阿娘之间又有着如何深的兄妹情谊。 昨日阿耶说起阿娘的旧事,她知道她阿娘是遗腹子,十四岁前都是跟着二哥颁和三哥頍在北周生活的。说是长兄如父,可王颁性子洒脱,为人激愤,又崇尚武学,而她阿娘却是文静的性子,再者两人年纪差了整整十岁,对这个兄长敬重是有的,但真要说关系亲密,却还是要属与她年岁相仿的三哥王頍。 红笺之前也说王頍少年时好游侠,每新到一处地方总不忘捎带些玩物回来给她阿娘,后又博览群书,文采出众,有这样的兄长,她阿娘应当是很骄傲自豪的吧。 如果是她阿娘,在郎君破誓纳小后,再得知兄长噩耗…… 郑婷觉得,或许阿耶的做法并没有错。 而且王頍的事如果在府上传开了,那她现在的身份地位一定十分尴尬,下面的人也不知道会怎么说她。 郑婷想,自己果然是自私的,这个时候了,还是会想到自身的厉害关系。 将新买的蜂蜜兑进梨酢汁中,又到了一碗祭在坟前,郑继伯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笔直的站在那里。 郑婷问道,“阿耶,为什么不在这里种棵松树?”而是要种柏树呢? 郑继伯道,“这是你阿娘的意思。” 说着又解释道,“当年你阿娘刚嫁我时,我还是北齐时的吴山公。有次我两一起游吴山,见山崖某处立有一松一柏,我就笑说那松树虬枝横斜,似她当年凌空掷鞋的样子,她便回驳我,说那柏树笔挺,也有我当年愣神呆立时的几分傻气。后来我们便常以松柏互喻对方。” “再后来你阿娘生你时难产,几乎性命不保,就与我说,若她撑不过去,让我在她墓处立一柏树,好在我百年前替我陪她。”说到这里,郑继伯背过身去,不让郑婷看他。 郑婷知他可能心里难受,又不想自己见到他老泪纵横的模样,忙道,“阿耶,我去摘几枝红绣球来插于阿娘墓前吧。” 过了好一会儿,郑继伯才道,“去吧。” ………… 看过王氏,又坐马车回来,郑婷与郑继伯一辆马车,红笺则与郑继伯的老奴雷伯一车。 马车在路上行驶着,郑婷犹豫许久,终于说道,“阿耶,有句话我还是想说。” 郑继伯道,“你说吧。” 郑婷道,“阿耶,当年周武帝为了与突厥交好,娶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氏为后,却无宠,时周武帝甥女窦氏劝他抑情抚慰皇后,以得突厥之助。” 郑继伯道,“三娘是想劝我对杨姨娘好些?” 郑婷道,“阿耶心中有我阿娘,我不想劝阿耶做违心的事情。杨姨娘于我们有恩,且今年才二十七岁,我希望阿耶能放她合离,另寻良人。若是她执意不肯走,那就只当她是旧友的妹妹,请阿耶以朋友之礼相待。” “唉,倒是亏得叔玠将事情告诉了你。”郑继伯叹气道,“早知今日你会如此劝我,当年你阿娘走后,有些事情我不该瞒着你,害我们父女隔阂了岁余。” 郑婷笑道,“现在不是好了吗?” 郑继伯点头道,“嗯,现在好了。” 郑婷:“那杨姨娘那边……” 郑继伯道,“有些话我会与她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