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清明,郑婷倒是难得睡到了太阳都照到她榻前了,才迟迟起床。 红笺替她梳着总角,郑婷则将自己与毗沙门相互倾慕的事情说给红笺听了,只是中间省去了很大一部分,比如悬针问卜,比如毗沙门曾说要贽雁娶她,比如两人闹翻的理由等等,最后只道“相处下来,发现彼此还是不太合适”。 红笺却很是心疼地看着她道,“娘子先前笄发簪玉也是为了皮郎君吧?娘子很喜欢他?” 郑婷道,“你放心吧,昨日之日不可留,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臂以作安慰。 红笺却道,“娘子,你昨晚睡觉的时候还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哭呢,你现在的眼睛都是肿的。还说不放在心上了!” “有这么严重的吗?”郑婷忙对着铜镜照了照,笑道,“那你还不快去厨房让人煮鸡蛋来给我敷眼睛吗?” 红笺刚要走,人又给她拉了回来,“傻不傻,今天可还是寒食节的禁烟火日,厨房那来的人?你让谁去给我煮鸡蛋啊。” 红笺道,“那娘子的眼睛……” 郑婷笑道,“过会儿多喝水就好了。” 红笺忙道,“那我这就去给娘子倒水!” ………… 等吃了早饭后,杨五娘又来了东院,让红笺将碗筷收拾下去,顺便让玉书也去屋外候着。 “信送到了?”郑婷问道。 “早就送到了,只是昨晚我回来迟了,就没来你这边。”杨五娘道。 郑婷道,“送到就好了。” 杨五娘却是说道,“对了,我昨日知道个事,想来应该告诉你。” 郑婷:“什么事?” 杨五娘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毗沙门大哥昨日是因为北边有人来催他回去才走的。” 郑婷“嗯”了一声,心想原来是江都那边皇帝要走的消息到了,难怪走的那么急,亏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呢,看来是她多想了。 杨五娘却道,“你别只一个‘嗯’就糊弄过去。你昨天都哭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该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哭出什么样子我怎么不知道?”郑婷笑道,然后收了笑对杨五娘道,“五娘,虽然我很想做你嫂子的,但现在看来,是做不了了。” 杨五娘被她的话呛了一下,道,“我好好地问你话,你来说我做什么!” 郑婷却道,“我和毗沙门相处起来不太适合。” 说着却突然想到,如果皮家以后要造反的话,那这个皮二郎是不是也会被株连进去?五娘虽然是宗室女,可二广狠起来可不管亲不亲眷的,便又道,“五娘,如果你知道你未来的郎君会死于兵祸,可能活不了多久的,你还会愿意嫁他吗?” 杨五娘竖眉道,“你这是咒我呢还是咒毗沙门大哥?” 郑婷忙道,“我只是说个如果。” 杨五娘沉思片刻道,“若他是我真心所爱之人,那他就算成亲后日便死了,我也是要嫁的。大不了以后为他守寡就是了。” 郑婷道,“你就不怕连累到你们的孩子吗?” “还殃及子嗣?”杨五娘笑了,“三娘你这说的是‘兵祸’,还是‘谋逆’啊?” 郑婷道,“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杨五娘道,“如是兵祸,那就是为国尽忠,我将来的郎君能为国而死,我也是以他为豪的;若是谋逆,”杨五娘神色微敛,“那就是于国不义,就算陛下不动手,我也会大义灭亲。” 郑婷被她的话震撼到,心想这大约就是宗室女的政治觉悟吧。反正她是没有的…… 杨五娘顺着她的问题略一思考,问道,“你不会是担心毗沙门大哥会造反吧?” 郑婷没回话,心道,他可不就是有这个野心吗! 却听杨五娘哈哈笑道,“你放心好了,就算天下都反了,毗沙门大哥也是不会反的,他阿耶可是今上的……” “娘子,佃客梁铁头来了。”还没等五娘说完,红笺却在门口说道,“您要不要见他。” “可是那个铁锅打好了?”五娘来了兴致道。 郑婷本来还挺好奇她说的毗沙门的阿耶是皇帝的谁的,如今见她一副馋嘴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今天可还是寒食禁烟火的,五娘这就想着破例了。” 杨五娘也道,“我是那种拘泥的人吗?”随即直接替她对红笺道,“你家娘子说了要见,让人进来吧。” “还是别了。”郑婷道。 杨五娘斜眼:“为什么?” 郑婷笑道,“我们不如直接让他带了锅子去厨房。” 杨五娘:“大善!” ………… 圆形中凹的熟铁锅,锅沿上还带着两个抓手的大耳,放在土灶上,大小刚好。 郑婷记得这锅是她说要请毗沙门喝奶茶那天做的,到今天却正好是第七天,只是喝茶的人已经走了。 伸手在锅里层摸了摸,锅壁果然如所见的光滑,一点疙瘩砂砾的感觉都没有,梁铁头不亏是十里八乡打铁的第一好手,让玉书带他下去好好打赏。 虽然寒食节期间三日不能生火,但其实也就前两天严令禁止,一个是纪念前人,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为了防止百姓在上坟祭扫的时候,燃阴钱烧香烛,从而引发山林大火。 普通百姓家里锅碗有限,哪里就能囤上三天的冷粥呢,一般到这最后一天,也有趁着早间生火做饭的,倒是像她们这些权贵家里,规矩反而多了些。 让人取柴准备生火,杨五娘却道,“你这打算先做个什么,肉糜烧伽子会做吗?” “会做,但是现在有伽子吗?”郑婷笑道,“你还得再等半个月呢。” “也是。唉,可惜了……”杨五娘道,“那你看着随便做吧。” 郑婷被她话里浓重的遗憾逗乐了,红笺却问道,“娘子,你让人打这锅子前有说要摘白茶,现在还要吗?” 郑婷的笑僵在了脸上,道,“暂时不用了。” 红笺道,“那之前带回来的鲢鱼呢?你先前等铁锅的时候,也老说要红烧来吃。” “那就先做红烧鱼吧,”郑婷道,“红笺,府里有酱油吗?”想到之前吃饺子的时候也是没有醋,而是用的桃酢,郑婷又描述道,“就是用豆子做的,一种咸鲜的浆液。” 红笺道,“娘子可是说豆酱清?” 郑婷道,“可能就是它了。” 杨五娘却在边上笑道,“你连豆酱清都不知道,还打算用铁锅做菜呢?到时候可别毒死一府的人!” 郑婷道,“毒不毒死人我是不知道的,倒是五娘你吃后别老求着我毒杀你就行。” 说着又让人备了葱姜蒜少许,带膘猪皮一块,胡麻油半碗,以及米酒小碗。 鲢鱼实在太大,剖杀去鳞洗净后又让人从中剁成两半,鱼头郑婷想留着买了豆腐后晚上炖鱼头豆腐汤吃,便打算先把鱼身红烧了。 鱼身沥干水分的同时,郑婷让人先烧了一釜的沸水,等灶火旺了,才把铁锅重新放到灶台上烧。 因为锅子是新的,郑婷倒是不急着做菜,而是等灶火将锅烧热后,用带膘的猪皮将锅先擦洗了一遍,直到锅面被擦得漆黑锃亮,才用干布将表面擦净,最后才往里倒胡麻油。 等油烧热后小心放入鱼身,等煎的一面金黄,才翻身。 可用锅铲翻身的时候,因为手臂力气不够,郑婷怎么都翻不动,红笺本是想来帮忙,却被杨五娘抢了个先。五娘虽不会做饭,可看着她方才的操作,也知道她要干嘛,只拿着铲子与竹筷稍一用力,然后四五斤重的鱼身轻而易举就被她翻了过去。 郑婷想,自己的确是需要锻炼了…… 不过因为五娘用力过大,表面赤金的鱼皮却被扯破了一半,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破坏了红烧鱼美观的杨五娘拿着铲子道,“还要继续翻吗?” “不用了不用了!”郑婷忙把铲子拿了过来。 红烧鱼为了不破皮本来也就翻个一次就行了,她可不想另外一面也遭荼毒。 等另一面煎的差不多,她先倒入半碗的米酒,然后将之前烧的一釜沸水倒了下去,一直到没过鱼身,才将另外的半碗米酒也倒入,再放入葱姜蒜,小勺盐,与适量的豆酱清调味。 本来郑婷还喜欢在里头加一些小红椒,做成微辣的,但考虑到这个时候还没有辣椒,也就放弃了。 先大火烧开,又取出部分柴薪,让火小些,又炖了有小半个时辰,才重新加柴大火收汁。 让玉书拿盛鱼的盘来,她却取了盛鱼脍用的兮甲盘。 敲了下她的脑袋道,“兮甲盘这么浅,怎么放鱼汤啊?” 红笺道,“不如用盛莼菜汤的瓷盘吧。”说着拿来一个有三寸深的秘色葵口瓷盘。 虽然浅还是浅了点,但大小是够了。 因为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拿不动鱼的,便让红笺将鱼从铁锅中铲出,盛与盘中,又淋上几勺汤汁。 取了筷子给五娘,让她先吃。杨五娘却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这种做鱼的方法,迟迟不肯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郑婷笑着自己又拿了双筷子,戳开鱼腹,将里面的鱼鳔夹了出来,放入口中。 咸香适宜,汤汁浓厚,鱼鳔膏软Q弹,若是有小红椒调味,再配上白米饭,她能一口气吃掉两小碗! 郑婷吸了吸鼻子,居然突然想念起爸爸妈妈来。记得以前每次做红烧鱼时,爸爸都会额外多买几个鱼鳔回来,而她和弟弟总是抢鱼鳔和鱼鳃旁的核桃肉吃,那时候再多的鱼鳔都嫌不够吃。 可现在,跟他们隔着这千百年的距离,再没有人给她做红烧鱼吃,也没有人和她抢鱼鳔和核桃肉了,以前每次吃到最后一颗鱼鳔时,她总抢不过弟弟,其实也不是抢不过,只是故意让着,然后嘴上还要说一句“不跟你好了”。 可是现在,隔着一千四百多年,却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失恋的缘故,她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特别容易情绪有所触动。 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郑婷笑起来道,“好吃!” 杨五娘疑惑道,“有这么好吃吗?都能把你给吃哭了?” 郑婷笑道,“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杨五娘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然后眼睛一瞪,接下去再没要她催,便又吃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半个鱼腹都被她吃的只剩大刺,才停筷道,“果然是好吃的。” 然后看向郑婷,终于不再嘴硬,“下次多毒杀我几次吧,我死不了的。” 郑婷笑道,“好啊,我下次故意用屠苏酒代替米酒,毒死你算了。” 杨五娘叫道,“你可别!岁酒那东西是人喝的吗?一股狗尿味道。每年元旦如果不是阿耶逼着,我连一口都不想喝。” 郑婷笑她,“你还喝过狗尿啊,居然知道屠苏酒和狗尿一个味道。” 然后被杨五娘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痛的她嗷嗷叫。 ………… 下午的时候和红笺去了集市买了豆腐,回来后又去果园摘了樱桃。 这时候的樱桃不是后世的车厘子,而是小樱桃,用凉白开洗净后,拿筷子戳去核与梗,和之前做青团多的石密粉一起放在陶罐中搅拌,然后盖上盖子腌制,打算第二天拿来做果酱。 晚上又做了鱼头豆腐汤,特意喊五娘过来东院一起吃了晚饭。 五娘吃后嚷嚷着以后每天都要来东院蹭饭了,郑婷笑道,“那你可得交钱,我这的饭可不给你白吃的。” 五娘笑道,“我杨家这点钱还是拿的出的。” 两人又调笑了半天,等天黑透了,五娘才回西院去。 等人走了,想到第二天女师要来上课,就问了红笺第二天上课的具体时间。 红笺道,“姜娘子上午一般是辰时巳时连上两个时辰,下午则是过了午时之后才授课,一直上到未时结束。” “我知道了,”郑婷道,又让红笺将诗经拿来,问,“之前是讲到《氓》了是吧?” 红笺道,“是的,上次是讲了卫风的《淇奥》、《考槃》、《硕人》和《氓》,一共四篇。” 郑婷点了点头,又道,“姜娘子以前可有考过我课业?” 红笺道,“有时候会念了上句让娘子接下句,也有时候会让娘子将其中一篇默写在纸上。” 郑婷道,“嗯,那红笺你去多点几盏油灯,我先温习一下。” “娘子,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了。你该休息了。” 红笺道,“隔了这么些日子,你先前又受了伤,就算你答写不上,姜娘子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郑婷温和却坚持道,“红笺,去掌灯。” 她现在不困,一点也睡不着,不让自己做些事情,不把时间都排满,总会忍不住去想毗沙门。 虽然说要将人放下,可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 郑婷想,她可能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就尽量让自己忙一些吧。 “对了,”郑婷道,“我想要像杨五娘那样的皮靴,若府上有皮子,你替我纳几双吧。” 她以后要运动,这里没运动鞋,总还是要穿皮靴的。不然穿着歧头履跑步,没跑一天脚就得废了。 “好。”红笺道,“可要相配的戎服或是……胡服?” “戎服和胡服就不用了,你多替我做几件裲裆和绲裆袴吧,哦,对了,帮我把穷裤的前后裆都给缝起来。” 红笺:…… 郑婷却道,“还有,五娘阿耶在军中,明日你替我去西院问问,她那可有什么石锁、石担子之类的,要是有的话你就替我借些来,我是得抽空锻炼锻炼自己了。” 红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