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婷一开始跑马还不敢太快,等到后头发现不羁乖巧听话,十分遂她的意,便渐渐放开了胆,与毗沙门在草地上跑马,不觉间渡了永嘉江还往南跑出老远,直到后来却觉得自己脸上一湿。 让不羁停下,郑婷摸了摸自己脸颊,上头果然是被雨滴打到的,就在她想着这天不会又要下雨的时候,又一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下肯定是在下雨了! 前日就大雨倾盆,昨日虽然雨停了,却没出日头,今天也是一副阴沉的模样。 “估计要下雨了。”毗沙门打马上来与她并行,“出城太远,我们先寻一处地方避雨吧。” “也好,”郑婷道,然后回想自己先前画的括苍地志图,问道,“皮大哥,我没什么跑马经验,刚刚我们跑了那么久,是出城有多少路了?” 毗沙门道,“约有十五里路。” 郑婷想了想,马鞭指着前面一个方向道,“我们去那吧,地志中说那里有个村子,叫林村。” 两人又跑马近半里地,在靠上官山山脚的地方,找到了林村。 毗沙门选了一户外有篱墙,内有四间茅庐,另有一牛棚的人家暂借避雨。 括苍虽为括州的州治所在,有州级官吏不少,但毕竟地处偏僻,又有山林屏障,并无太多士族豪绅在此聚居,百姓能受足数的良田,算为宽乡。 隋朝虽仍推行北魏以来的均田制,但较南北朝时还是有所变化,比如奴婢受田受到限制,而丁牛受田已经被取消了。虽有耕牛不能增加所受田亩,但在乡间有耕牛者,仍是比一般人家富足的。 这户四间茅舍的正屋住着一对年轻的罗氏夫妇,生有一幼子,阿翁因为平陈之战已经不在了,阿姥眼盲,不与儿孙同住,独自住在朝阳的北屋。另还有一间灶房,和一间堆放农具粮料的杂屋。 因见郑婷和毗沙门穿的不俗,又牵着两匹乌骓良驹,倒是热情接待,毗沙门给了男主人一些银钱,他便将主屋让了出来,让妻子暂去北屋与老母挤挤,自己则将两匹马牵去了牛棚。 青云虽一开始不愿离开主人,但见不羁被牵进了庐棚下,这才也乖乖去了庐棚。 郑婷和毗沙门进到屋中没多久,屋外原本的雨点就慢慢大了起来。 郑婷看着外间不多时就狂风大作,雨倾如注的天气,颇有些自得道,“皮大哥,你得夸我图志看得多,不然你现在可就是一只落汤鸡了。” 毗沙门虽是第一次听“落汤鸡”这词,倒也觉得形象,笑道,“那我要多谢三娘了。” 郑婷挥挥手,故作大度道,“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引得毗沙门轻笑起来。 这间主屋是木墙茅瓦,中间有半面隔墙,将屋子分为两间,里间是主人家的卧寝,而外间则是筵几。 毗沙门在方形髤几旁的粗草席上正坐,对郑婷道,“雨不知何时才停,三娘先坐会吧。” 郑婷本来就不爱跪坐,在刺史府时,连团蒲都跪不住,更别说现在的这又薄又粗糙的草席了,缓步踱了过去,却是胡坐在了上面。 毗沙门道,“三娘似乎不爱正坐。” 郑婷道,“正坐膝盖疼,胡坐可舒服多了。” 毗沙门笑道,“这倒是和我那二弟一样,不拘小节。” 你那个爱玩鸟的弟弟也不爱跪坐吗? 郑婷道,“这可不是什么不拘小节,不过是适应当下而已。” 毗沙门,“哦?怎么说。” “你看古人为什么要跪坐啊?那是因为古人不穿裤子,外面只围了裳,如果胡坐的话,露出胯股来多不雅,所以正坐,用外裳将腿包裹住垫于臀下,这样就不会让人看到裸露的下身了。” 郑婷道,“但现在的人都穿绲裆袴了,即使胡坐也不会露出什么。而且你看我现在,外头又穿着小口裤,罩着小袖袍。正不正坐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主要的是,正坐膝盖疼,而且容易长不高,变成罗圈腿。她可不想到时候站在皮大哥身边,脑袋却连他的肩膀都够不到呢! 毗沙门道,“三娘说的是有些道理,只是有时候礼数不可废。” 郑婷没接话,直接打岔道,“皮大哥,你那二弟也喜欢胡坐啊。” 毗沙门摇头叹道,“他不仅喜欢胡坐,还喜欢坐胡床。” 胡床!!! 郑婷知道隋唐时候还没有后世的椅子,却忘了这个时候有胡床胡凳啊,只是她现在人处浙南,可能胡床胡凳还没传到括州,也可能只是刺史府上没有。 不行!等回去之后,一定要让红笺给她买个胡床。 坐小马扎啊可比原地盘腿坐舒服多了,要是再把凭几放在背后靠着,那不就相当于靠背椅吗? 这么想着,郑婷愈发坚定了回去买胡床的决心。 此时已到了午间,雨却没有停的意思,主人家自灶房取了午食来给她们吃。 毕竟是乡野人家,不可能在寒食节时以醴酪作为主食,就不说杏仁浆熬精麦仁了,就是连麦芽糖也是稀罕的东西,所以午食只有两碗麤粥,两个前日就煮好的荠菜鸡子,一碟菜葅和一碟子猪肉鲊。 平民百姓不可能像郑婷这样,每天都有新鲜的肉吃。一有捕获的鲜鱼或者乡里杀了猪有了肉,都会将其中大部分做成鲊脯,以便日后没有肉的时候吃。 而这猪肉鲊就是将煮熟的肥猪肉沥干切片后,用粳米饭、茱萸子和白盐腌制出来的,一种类似鱼鲊的食物,可多日存放,不易坏。 因为是在乡间,为了省碗,主人家并没有将菜另外分盘,而是放在了一起。 郑婷想,这不就是让她和皮大哥同劳而食吗? 见毗沙门没有表示异常,便知他是认可了。 她心里还颇有些欢愉,却听毗沙门道,“三娘吃饭的时候,可以将面纱摘了吧。” !!!! 突然就不太想吃吃饭了怎么办……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太饿,早上的枣饼和醴酪还没怎么消化干净呢。 “我……”郑婷犹豫道。 毗沙门却笑道,“我这次一定不笑话你。” “你又骗人!”郑婷直接将面纱取下,然后故意冲他呲了呲牙道,“喏,你可以笑我了。” 毗沙门却是看着她,眼里的温柔都可以溢出来了,“这样很好看。”说着还摸了摸她的头道,“三娘这是在长大啊。”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郑婷还想说他又在骗人,可等听到后半句,话却说不出来了,有些别扭地撇开头道,“我是在长大啊,马上就能比你还高了,等着瞧吧!” 毗沙门笑道,“好,我等着三娘长高长大。” 郑婷刚要说“谁稀罕你等了”,却听毗沙门问道,“三娘及笄,可有字了?” 古人男子行冠礼后取字,女子则是行笄里后称字,她笄发是临时定下的,当然没想过取什么字,只是如果凭私心的话…… “有了,”郑婷道,“婷字。” 毗沙门,“只有一个字?” 郑婷偷看他一眼,小声道,“你也可以叫我阿婷的。” “娉婷玉立,好。阿婷。”毗沙门道。 郑婷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同时内心却欢喜地怎么也遮掩不住,忙举筷道,“快吃饭,我饿了!”然后夹了一筷猪肉鲊,直接就吃进了嘴里。 一吃进去,脸就皱在了一起。 这猪肉咸的跟白鲞似的,真是难吃! 毗沙门道,“猪肉鲊是一种糟脯,咸的很,得合着粥饭吃。” 郑婷忙扒了一口麤粥在嘴里,只是咸味是被盖过了,可她却又在粥里吃出了谷壳来。 将谷壳从嘴中拿出,放在有些阴腐的方几上,郑婷将粥碗放下,不想吃了。 她以前虽然家境一般,但家里却从没短过她吃食,即使是在小时候日子清苦的时候,吃的也是精米饭。 穿越后成了士族贵女,虽然伙食反倒不如后世的好,但也没吃过带米糠的东西。 毗沙门见她这样,知道她是吃不下这样的食物,只将两个荠菜汤煮的鸡蛋递到她手里道,“吃不下不要勉强自己,饿了吃鸡子吧。”自己却是就着菜葅和咸鲊继续喝着带糠的麤粥。 “皮大哥……”郑婷看他这样,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毗沙门停下碗筷,笑道,“怎么了?看着我都吃不下饭了吗?” 郑婷道,“这粥饭太粗了,又是冷食……要不我们还是回邸店再吃些别的东西好了。” “阿婷,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十五岁后在外游历,有时候赶路连饭都吃不上吧。”毗沙门道。 郑婷点点头,想起之前两人一起在街边吃炊饼的时候,毗沙门是这么跟她讲过。 但她那时以为他只是为了赶路错过了饭食,而且炊饼其实也挺好吃的,却从没想过他居然连带糠的粗粥都能吃的下去。 毗沙门却又说道,“那几年山东很多地方因为水旱而闹了饥荒,后来又因为汉王兴兵,百姓过的并不好。我过晋州去并州的时候,有粗稀饭和菜葅吃已经很好了。所以这只是捣臼不清带了些谷皮的麤粥对我来说并不是多难吃,你不用替我多想的。” 郑婷听了却心里越发难受,她将鸡蛋放了回去,捧起碗来继续吃。 毗沙门见此,道,“阿婷,你真不用勉强自己。” 郑婷却就着菜葅喝了一大口麤粥,直到将麤粥咽下,才道,“皮大哥,那你也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吃东西香不香,是要看是跟谁在一起吃吧。”说着顿了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道,“跟你在一起,就是粗茶淡饭,我也觉得有如食蜜,甘之如饴。” 毗沙门一怔,眼里倒是笑盈盈,也不再劝她,一起同食麤粥。 先前他虽不觉得难吃,但也未觉得有多好吃,只是此时,却觉得这粗米粥里似乎被人掺进了饧糖,味道较醴酪也不遑多让。 郑婷正吃着粥,却见门口处主人家的孩子正扒在门柱边往里看,眼睛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鸡子。那孩子生的虎头虎脑,眼睛乌圆发亮,实在可爱,看身高似乎只比她小了一两岁,面上却是一脸憨样。 郑婷放下碗,笑着将鸡子拿在手上,站起身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几岁了?”郑婷问道。 “四岁了。”男孩奶声奶气道。 唉?虚岁四岁,那不是实际只有三岁半吗?这个头可都快到她鼻尖了啊。 在孩童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鸡蛋道,“是不是想吃啊?” “想。”孩童道。 郑婷笑道,“想吃就叫我一声阿姊!” “阿姊。”孩童十分乖巧就叫了。 郑婷心里一乐,给了他一个鸡蛋,又坏心地指着屋里的毗沙门道,“再叫他一声阿叔。” 孩童大眼睛圆溜溜地看了看毗沙门,又看了看郑婷手里的另一个鸡蛋,又叫道,“阿叔!” “哈哈哈,真乖!”郑婷又将另一个鸡蛋也给他了,“快拿去吃吧。” 小男孩拿着鸡蛋眼中欣喜,刚转身要走,又想到什么,忙回身对郑婷道,“谢阿姊。”顿了顿,又对屋内的毗沙门道,“谢阿叔。”然后一路小跑而去。” 郑婷笑得差点仰叉过去,等回了方几旁,却见毗沙门正一脸严肃看着她。 郑婷有些不好意思道,“皮大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长花。” 却见毗沙门转目看向了门外,看着男孩沿屋檐回了北屋里,道,“我听这孩子的口音不像江南的。” 郑婷经过他这么一说也点头道,“好像是哦,江南人都是吴侬软语,他说话的声音却很是直硬。” 毗沙门道,“我听着像是济州东莱那边的。” 那不就是现在的山东吗?难怪才四岁就长那么高大,原来是以后的山东大汉啊。 郑婷道,“这是林村,他家确姓罗,先前说这家的阿翁是平陈的时候殁的,难不成是开皇九年的时候随军南下到了这里。” “可能。”毗沙门点头,然后将笑不笑地又看向她,“阿叔?” 郑婷被他看得心慌,忙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皮大哥,我这是在夸你洵美且仁。” 毗沙门被她说的哭笑不得,只道,“阿婷,你惯会说话。” 郑婷却接口道,“那你喜欢吗?” 毗沙门看向她,一字一句道,“喜欢。我的阿婷不仅心善,而且巧言善辩。” 郑婷被他夸得快上天了,道,“我哪就有那么好?而且,谁是你的阿婷!” 却听毗沙门又问道,“那阿婷对这于田之叔,又有多喜欢?” 郑婷被他说的羞窘,冲着毗沙门努了努鼻子,挥着小拳道,“叔于田,乘乘马。将叔勿狃,戒其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