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表哥,你现在不是应该躲在终南山里吗?” 王珪倒是一怔,他原以为姑父没有将叔父王頍助汉王杨谅造反的事跟三娘说过,但一听这话,三娘竟是连自己受连坐遁逃终南山的事都知道了。 可随即一想,事情过去也有一年半,风头也渐渐平息了,三娘又是姑母最疼爱的幺女,姑父将事情告知她也定是有他的打算的。 便道,“我本来是在终南山隐居的。这次南下一来是祭扫姑母,二来是来看个旧友。” 郑婷算算日子,现在是二月底了,离清明好像是没几天了。 “那大表哥是何时来的?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也不在府上住。” “来了有三五日了,恰逢姑父远赴天台,就不到府上叨扰了,一直住在邸店里。好在得了姑父的同意,能在白日来此处寻些书看。” 王珪问道,“倒是三娘,你的头是怎么了?何处受的伤?” 郑婷摸摸自己包扎得犹如戴了顶阿凡提帽子的脑袋,笑道,“没什么,前日和人玩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只婢子手拙,包扎的不太好看。” 想来这个大表哥这几天一直蹲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后院的动静。 “姑母不在了,三娘你自己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王珪有些心疼道。 “我晓得的。”郑婷应着。 突然想到后世有轶事典故,说王珪在终南山隐居期间结交房杜,郑婷好奇心上来,便问道,“大表哥,你在终南山一年多了,都干些什么啊?” “山中无甲子,每日只是看书习字,能做什么?偶尔也与人谈论些文史。” 郑婷忙打蛇随棒上,“都与哪些人讨论文史啊?” “不过就是些乡野文人。”王珪笑道,“三娘对文史感兴趣?” “呃,一般吧。史能为鉴,着人自省;亦能为筹,推演后事。” 郑婷说着,又忙转过话题,“大表哥大表哥,你还是跟我说说你结交的这些乡野文人都是些什么人啊?里面可有什么能人异士。” “好一句史能为鉴。”王珪却是将她后一句话全数屏蔽,只赞道,“三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才识,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啊。” 郑婷被他夸的脸上一红。 史能为鉴这话她还是抄袭自后来唐太宗的“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呢。 人家还真是有一番作为,在隋末一群起义军里造反成功不算,还混成千古一帝天可汗,能不有见地有才识嘛。 一想到自己这位大表哥以后可还是要在唐太宗手下做事的,她的西洋镜迟早会拆穿,郑婷的脸就更红了。 忙转开话题道,“我听阿耶说起过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夸他两人少聪慧,有谋略,大表哥你在终南山上可有听说他们。” “房玄龄?”王珪想了想,反问道,“可是泾阳令房定伯之子?” “唉,房定伯?” 王珪却继续道,“若是他,我倒是耳闻一些。此子开皇十六年时举进士,十八岁便御授羽骑尉。的确是后生可畏,不污房公之名。” 郑婷丧气:“所以大表哥不认识他啊。” “虽曾一朝为官,只闻其名,未曾得见。”王珪道,“倒是这杜如晦。” “认识吗认识吗?” 王珪摇头道,“我仁寿四年时便远离了庙堂,此人名讳更是闻所未闻,想来应是这两年的后起之秀。” 随即又道,“不过姑父既然时常提起二人,定是德才之士,以后若有幸见了,定要与之结交的。” 郑婷:“……” 总觉得本来没什么的事,被自己这么一搞,反而以后会有什么了…… 王珪却是捡起郑婷丢在案上的书,“《吴郡记》?”王珪看她,“不想三娘还看地理图志?” “刚看了点,不看了。”郑婷兴趣寥寥道。 王珪问她,“为何不看了?” 郑婷苦着脸,实话实说,“看不懂。” 王珪扶额哈哈而笑,笑止问,“是看不懂地域图吗?” “不懂。”郑婷点了点头,心道:能说我都看不懂吗? 王珪却道,“三娘坐下,我教你如何看懂这地域图。” 说着自己先跪坐在了案边,然后抬眼看她。 郑婷想拒绝的,却被他盯得没有办法,只得跪坐到了案旁。 一边跪一边心疼起自己的膝盖来。 只听王珪说道,“晋人裴季彦曾作《制图六体》,后世图志多遵循其原则,三娘想要看懂地域图,首先要明白这六体是什么。” 说着却是将手中书页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幅手绘图道,“三娘你先看看此图,此图是晋时的临安城,也就是现在杭州的钱塘境内。” 杭州? 一听是杭州,郑婷来了精神。 她大学四年都是在杭州读的书,对杭州还是很熟悉的,饶有兴趣地伸头过去,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副类似大富翁游戏棋的地图。 什么鬼东西哦! 心里妈卖批,脸上还是继续笑眯眯地听王珪解说。 “制图六体分别为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和迂直。所谓分率,乃辨广轮之度也,是实际地域中的长宽面积与图上所绘的缩放尺度;而准望,则为正彼之体也,是地貌地物之间的所处关系;至于道里,用以定所由之数也,两地之间相去几里,路途何许,是为其表现。” 说着,王珪伸手在图上比划,道,“在此图中,分率可列举为明圣湖与钱塘县的大小,东西所宽,南北所长,湖之所围,城占几顷;准望则是其相对位置,湖在县南,而定山在城北,便是这种关系;道里,则是从涌金门、钱塘门、清波门各有路至明圣湖,此三路的长短情况。” 见王珪讲的认真,郑婷听着听着,倒是渐渐上了心,只偷偷将腿从臀下抽出,向前直伸箕坐。 而王珪见郑婷听得专心,讲到后来也更是细致,倒是发现了她坐姿不雅,但也没就此停下,只将之后的高下、方邪、迂直一一解释清楚,然后就着《吴郡记》中地域图一页页为之讲解。 最后才总结道,“远近之实定于分率,彼此之实定于准望,径路之实定于道里,度数之实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有图像而无分率,则无以审远近之差;有分率而无准望,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准望而道里,则施于山海绝隔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无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则径路之数必与远近之实相违,失准望之正矣,故以此六者参而考之。” 郑婷盯着他偷笑道,“大表哥,你这最后一段,是在背书吗?” 王珪被她闹的脸上一红,板着脸道,“此为裴公原话,休得取笑。” 郑婷继续道,“大表哥记性真好,反正我是看过就忘,记不住的。” 王珪却是从一侧书柜中,拿取一本顾野王的《舆地记》来,随意翻了一页图,道,“记不记住,考一考便知道了,你就将此图中的地形地貌城池情况,描述与我听。” 听了这许多,郑婷虽然对什么裴公六体还是不甚了解,但大致知道分率就是后世的比例尺,准望是方位,道里是距离,而高下、方邪、迂直就是海拔情况,山川走势。 这样再看这地域图,虽还是觉得像大富翁游戏棋,却也能看出一些门道了。便将她的理解与王珪说了一通。 王珪点头赞道,“三娘果然聪慧,理解的不差,只是高下、仿邪方面还是差了些许。” 郑婷心道:这裴公厉害是厉害,可毕竟是千年前的人物,对于复杂的山形地貌也只能借助于高下、仿邪,却不知道后世有个更好也更精确的东西描绘这些,那就是等高线。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虚心受教的样子,直道,“大表哥教训的事,三娘一定再接再厉。” 两人一大一小如此这般在屋中聊了许久,外头的红笺等的心焦。 眼看饭点都快到了,自家娘子这是掉书坑里去了不成? 等厨房差人来问,红笺才敲了敲门,唤道,“娘子?” 王珪很是戒备地看向门口。 郑婷想他之前逃遁终南山,算起来也是个朝廷钦犯,难免风声鹤唳了点,便解释道,“那是我的贴身婢子红笺,不是外人。” 又开了门,只探出个头去,问道,“怎么了?” 红笺:“该用饭了,厨房来人问娘子是在这里用,还是回屋中用。” “这里用吧!”郑婷道,脑袋缩了回去。 红笺转身刚要走,她又伸头出来,“等等!” 红笺:“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郑婷:“我看书看久了,饿得很,你让人多拿一些饭菜来。” 说着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又多竖了一根,“最好是拿我原先三倍的饭食来!” 等红笺走了,郑婷又回了房中,笑道,“古时候孔子收徒,弟子要送上十条腊肉作为谢师礼,三娘可没有腊肉,只能请大表哥吃顿午饭了,大表哥不要嫌弃啊。” 王珪笑道:“自行羹汤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用过午饭,红笺又送来了汤药,郑婷怕药味熏到人,便在书房外头直接喝了,将碗递给红笺,让她自己去屋里休息,等过了未时再来。 下午的时候,王珪从箱柜中翻出多本地理图志让郑婷看,自己则去漆木屏风后看其他书,只说如果遇到哪里看不懂的,可以叫他。 郑婷虽然仍然头疼文言文,但能看懂地域图后,就算一些识文断句仍是问题,但大致意思却能猜到,看着看着,倒也慢慢有了门道。 脑海中一幅幅图卷被打开,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里催生了。 她上辈子没有去过太多地方,而这辈子她却有了一生的时间。 她今年才八岁,还小,以后也会经历隋末唐初的战乱兵荒,但在这之后,等待她的就是清平盛世,四方来朝的大唐。 她可以趁现在学骑射,阅图文,为以后做准备。 只等那一天,扬鞭纵马,看江南山水,赏漠北风光。 南往交趾临振,看白沙击浪,倚碧海听潮,北至辽东燕州,枕松涛红林,赏冰雪极光!她还要西出长安,临天水,度玉门,沿着丝绸故路一路向西,去看看裴矩笔下的西域四十四国! 想到这里,郑婷紧紧握起了拳头。 她的一生还很长,而她可以用这一辈子的时间来实践自己走遍全国大好河山的野心。 ———————————————————————————————————— 王珪径自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便放下书揉了揉鼻梁。 见屏风一侧的三娘似乎一直没有动静,便起身出来想问问她看的如何了。 只是头一探出屏风,脚步便顿住了。 远处的女孩正看着一页图志一动不动,双拳紧握,眼睛里似乎蕴着点点星光,却有燎原之势。 王珪看着,心里满是欣慰。 姑母的这个女儿,将来必成大器。 王珪想着。 只是他不知道此时郑婷正憧憬着以后的美好生活,想着若是将来去大漠草原一定要吃烤全羊,喝马奶酒,晚上围着篝火跳一夜的舞! ———————————————————————————————————— 晚些时候,王珪与郑婷告别,说要回邸店了。 郑婷依依不舍:“大表哥你明天还来吗?” 王珪摇头,“明天要离开这里,过几天再回来。” 郑婷道:“是之前说的,去看那个旧友?” “正是。”王珪道,“倒是离这不远,来去也就几天功夫。” “那,”郑婷笑道,“清明节的时候,我在这里等大表哥回来。” 送走了王珪,郑婷将下午看的书册哪里拿的又放回哪里,等收拾好后,正巧红笺也来了。 郑婷看看天色,笑了,“还没过未时呢,就急着来寻我。小妮子就这么想我啊?” “娘字还知道取笑我!”红笺道,“杨五娘来了东院,说娘子中午没守约去西院喝药,正在闹呢,可快回去吧!” 呃……看图志看嗨了,一时忘了这茬。 匆忙将书房门带上,与红笺两人一路小赶回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