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我们悲伤着离别. 新帝登基,皇十三子允祥封和硕怡亲王,皇八子允禩封和硕廉亲王。皇十二子胤祹封履郡王。 一连几天来贺喜的人堆满了屋子,我这十三贝子府是头一次这么热闹。忙活完一天的接待,瑞香便来回说允祥回来了,让我洗把脸去书房用晚膳。 我拿热毛巾敷敷脸才觉得有精神。换上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玉兰折枝万福团纹袍,用碧色的扁方将头发轻挽,带着睢儿去了书房。 允祥正歪在榻上假寐,一脸疲惫。我看着心疼,正准备上去替他加件衣裳,刚走进他就醒了,“唔”了一声,支起身子道:“来了?” 我对他笑一笑,道:“我们家和硕亲王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呢。” 他打了个哈哈,挠挠头道:“那起子事情太乱了,你遮我掩,这帮王八东西吃着俸禄粮,一年不知道私吞了多少。这查下去可就是个无底洞,偏生八哥身子近来还不好的。” 我招呼睢儿传饭来,拉他起来坐好,道:“再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吧?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事儿还挺多。皇兄已经悄悄儿和我说了,为着彰显恩荣,指云镜给舒穆禄氏富僧额,二十日后就要完婚,而且要风风光光的嫁!”他很严肃的看着我,道:“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快把云丫头的婚事办了,但是皇兄给看准的人门第品格一般不会错。就是时间有些紧,还得劳烦你。” 我怔了一怔,心里蓦地一酸,道:“这么快?” “嗯。”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为什么她要作为点缀盛世太平的代价被轻而易举的许人?我试探着道:“我得和云镜说一说——” “德音。”他郁郁望一眼我:“你知道我们改不了的。” “我知道。”我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无比疲惫地说:“除了这个,还有吗?” “还有。”他斟酌着,道:“老大那里,不能只有孙茵藿了,都不小了,得娶妻了。” 我草率地点点头,应付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是不忍,向我伸出手,我就这他的手靠着他,心里杂乱没有头绪,脑子昏昏沉沉的,他的声音盘旋在我的头顶,闷闷的。他揉一揉我的发,终究道:“我知道你不开心。” 我凄惶笑了一下,道:“什么办法?这是命。” 他默然叹了口气,低下头,下颚抵着我的额,风穿过回廊,外面稀稀疏疏又开始下雪。熏笼里炭火哔剥作响,兽形香炉里苏合香缓缓漫出青烟来,袅袅一室。 “今儿瞧着后花园里的梅花开了,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好生聚一聚,额娘看着也欢喜。”我笑吟吟的坐下,看着身旁环绕着的孩子们,云镜,云梨,弘昌,弘暾,弘晈,弘昑还有最小的弘晓,齐齐裹着大氅,在一片琉璃世界里格外显得意气勃发,他们的眉眼里都有允祥的痕迹。 我不禁有些感慨,十多年光阴转瞬即逝,我们都在慢慢变老,而孩子们,从襁褓中的娃娃逐渐长大,也要开始成家立业,也要开始嫁人娶妇了。 弘晈一直默默的,垂着眼不敢看我。我心里有些歉疚,但是更多的是疑惑和惊诧。我一直将他当做无瑕的白月光,他不应该参与到我们之间的争斗和纠纷里面去。我希望他能有一颗仁爱之心,能够将这世上的一切看做云淡风轻,宽厚而爱人,他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为什么,在弘眖病重的时候,他会说出那样子的话? 我有意缓解他的情绪,道:“我瞧老三近来有些咳嗽,今儿让睢姑姑特地给你炖了冰糖雪梨,你紧着喝,别让额娘担心。” 弘晈猛然抬眼看我,我笑着对他,他眼眶忽然一湿,别过脸去起身接睢儿递来的茶盅,低声道:“谢谢睢姑。” 弘暾此时笑得眉飞色舞,他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对着我道:“咱们家后院子的梅花开的好,上回儿子进宫去,看见御花园里一片磬口檀心,那花色真是世间罕有,儿子打发人去知会四阿哥一声了,估摸着今日可以送来孝敬额娘。” 我心里愈发欢喜,道:“你有孝心是好的。四阿哥自小同你玩到大,但是如今他是皇阿哥了,你与他之间,也不能想从前那样随意了,该要注意着些。” “儿子知道了!”弘暾顺手从睢儿手上的茶托里拿起一盏,双手递给我,眼角眉梢都盛满了笑意:“额娘最爱喝六安茶的,这合着旧年的梅花上的雪水,格外轻浮些。还是多亏了三弟弟呢。” “你们兄弟齐心,额娘就很开心了。”我环视了周围一圈,不疾不徐开始今儿的主题:“一晃眼你们就大了,阿玛额娘也老了。大哥儿都收了房里人。我和你阿玛想着,索性今年将该办的婚事都办了。大哥儿该纳个嫡夫人了,你阿玛正在帮你瞧着呢。还有老二,喜欢那一家的姑娘,就来给额娘提。哪怕家室低微一些的,额娘都有法子。只要你们喜欢,额娘就回去帮你们争取。一辈子这么长,若是跟这个不喜欢的人,这日子也忒没趣了吧?” 弘暾听了连忙摆手,道:“诶诶诶额娘您别催,让儿子好生物色物色。儿子要娶着一个意中人,便是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改的了,就像阿玛对额娘一样儿,阿玛对额娘多好,儿子也要这样。” 我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道:“愈发油嘴滑舌的小子!”一面又问:“那老三呢?” “额娘挑着中意的,儿子都喜欢。”弘晈不防我问他,嘴巴张了张,却还是顺下眉道。 “我这三弟弟忒没主见了。你就不怕额娘眼花了给你娶个黄脸婆啊?到时候你可别找我诉苦哦!”弘暾笑嘻嘻地打趣他。 “哦、哦。”弘晈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我心里不由有些犹疑,是上一回我气急了,让他怕成这样?这孩子向来心思浅,也不爱说话,他若是不能体谅我当时的心境,只怕这个结再要解也难了。 我先撂下,又问:“大哥儿,你阿玛说一定今年把你的嫡夫人迎了,你可看中了谁家?” “儿子听阿玛和额娘的。”弘昌闷闷的,将手缩在袖子里,道。 “额娘您别,”弘暾这个话口袋子又开始叽叽歪歪:“大哥哥那里有一个孙姑娘就足够了,前头宋姑娘不就是个好例子?不如将孙姑娘扶正了算了,别再糟蹋别人家姑娘。” “你是越发不知道礼数了,欠你阿玛捶是不是?”我虽然放纵他,但是我给予的自由是有度的,我希望他活泼开朗,但是我不希望他盲目自大,不希望他目中无人。 弘暾立马闭了嘴,殷勤塞了杯茶往我手里,道:“我体恤额娘,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那欠扁的样子像极了允祥。 我不由抿嘴一笑,正色道:“你们自己紧着瞧吧,对了,今儿还有一件正事儿,就是你们二姐姐就要出嫁了,皇上许了舒穆禄氏富僧额,这个月里就要完婚。” 云镜忽然怔住,明亮的眸子瞧着我,,她蓦然站起,对着我道:“额娘……” 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疑惑和惊诧,一股涩意袭来,我忍住话语里的辛酸与无奈,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我对云镜道:“富僧额的人品是你皇伯伯和你阿玛看中的,定然错不了。你也要准备准备,这是——” 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是对咱们府里的恩荣,云丫头,你要风风光光的嫁。” 云镜失神地跌到椅子上,一不留神,手拂落了桌上的茶盏,她顺下眼垂着头,死死咬住唇,终究道:“女儿遵命。” 遵命,遵命。 “额娘!”弘暾圆圆的双眼看着我,夺口道:“二姐姐她可是连富僧额是谁都没见过,若是皇伯伯真的疼我们,他怎么不明不白就指了?!额娘,您求求阿玛,再缓一缓,若是富僧额不好,这是会害了云姐姐一辈子的!额娘!” 我有什么办法?!她是我的孩子啊,我也希望她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啊!但是这就是命啊,此刻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怡亲王嫡福晋的长女,她的出身在这个时代给了她荣耀,她也要承担这份荣耀所带来的责任! 弘暾,你当额娘心不疼?额娘心疼,额娘自小将她带大,额娘的心此刻比谁都慌张比谁都疼。额娘这副皮囊披了十余年,额娘做到了所有该做的事情啊!但是额娘还是个人,额娘的心也是肉,你们是额娘最疼爱的所在,额娘和阿玛真的,希望你们幸福。 “弘暾!”我瞪了他一眼:“你这样像什么话,给我坐下!”我恢复了端然的神色,将所有的心绪都深深在心底掩埋。我吸了口气,是冬天雪后冷冽的气味,直直溢满我的肺腑,我一字一句,就像拿着刀子在心口上划出一道一道口子,眼睁睁看着血流,只是,这么多年,命运的无情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无处愈合。 “这是命,任谁也改不了。” “云丫头。”我支起笑,侍女挑起帘子,我慢慢儿走了进去,一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让笑容不要太僵硬。 “额娘万福。”云镜早早迎了上来,眼角泪意未干,她慌忙拭去,道:“让额娘见笑了,额娘用过晚膳了?” 我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坐在炕上,还像她小时候那样将她护在怀里,她身体在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像一对寒鸦羽,凝着几颗水滴,我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道:“你的礼单都收拾好了,也给你阿玛过了目。明儿,额娘亲自为你妆点,我要让我的云丫头做天底下最美的嫁娘。” 云镜牵强地笑了出来,她像一只小兽蜷缩着身子看着我,她低微的声音伴着烛火忽明忽灭,她忽然道:“额娘,女儿还想回到那个院子。” “额娘也想呢。”我偏头靠着她,手抚上她的发,一句话可以想起很久的从前,那个时候她多小啊,她是我第一个孩子,那个时候我和允祥置气,自个儿躲在一个小院子里,那个时候秉承三步走政策,将她阿玛关在门外…… 那个时候少年还是少年,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 “额娘的云丫头,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我慢慢舒出一口气,半是感慨。 我忽然想起许多要交代的,伴随着浓重的不舍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到了他们家,在上勤谨教训,侍奉翁姑,万事和睦为先,有什么委屈,不要外道,来家,额娘还在呢。从今以后额娘也不能护着你了,但是你月姐姐出嫁那晚上,额娘给她说了句话,如今额娘也告诉你……” 我忍住汹涌的泪意,哽咽道:“额娘想告诉你啊,无论如何,家还在这儿呢,累了就回家,家里有额娘和阿玛……” 云镜的身子颤抖得愈发剧烈,她艰难地道:“额娘…您不哭…不哭…女儿知道…”她努力让自己不再流泪,良久,她忽然开口道:“额娘,您还记得您嫁给阿玛那天吗?” 我还记得吗?我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冠上十三福晋的名号,我背着这个名号和那个人辛辛苦苦走了十余年。不得不说有时候命运残忍而又神奇,它可以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在一起,不管你们是相濡以沫,还是形同陌路。 “额娘不记得了。”我盯着小几上那一支烛,明亮耀眼,我的眼睛有一些酸涩,涩意一直蔓延道唇舌,“但是和你阿玛走来,这么些年,额娘从来不后悔。所以额娘也希望,你可以和富僧额在一起,好好儿的,不后悔。” “可是女儿都没有见过他…没有喜欢的日子,真的会开心吗?”云镜迟疑着问,问到我的心里。 我不能回答她这个问题,万千的言辞末了化作一番叹息,我揉揉她的发,如同小时候那样,我对她说:“去试试吧,去慢慢相处,去走进他的心。” 云镜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渐渐睡着了,我招呼睢儿来,替她披了见衣裳。在烛火下我再一次看着她熟睡着的脸,心里的抽痛愈发明显,她成长的细节在此刻全部涌现在我的面前。从蹒跚学步到开始针线,站在时光的这一头我们往回望,原本以为是长长久久,其实只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低低对着睢儿道:“支人去看看爷歇了没有,若是没有呢给他送一份鹅油卷过去,云格格的嫁衣都备好了吧?去让瑞香看看,云梨还有干珠尔歇下了没有,有没有踢被子呢?别让他们受寒了。” 我顿了顿,看着她又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道:“你是瞧着她长大的呀。” 睢儿微微笑着,道了知道了,她看着熟睡的云镜,不由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云格格也要出嫁了。奴婢还记得那个时候小姐要给她取名字呢。” 我低下头,也道:“是啊,真是一晃眼的事情。” 我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在我身边,她一迟疑,最终还是半坐在炕沿上,我凝望着她,替她捋一捋鬓,笑道:“岁月不待人,你跟了我竟也这么久。” 睢儿眼里似乎有泪意,她看向熟睡的云镜,不由道:“奴婢还记得奴婢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小姐您伏在太太的膝上,奴婢就在一旁立着……哪承想如今小姐成了当日的太太,格格也要嫁为人妇了。” 我默叹一口气,道:“你是我的家生丫头,这个府里除了爷,还有这一众孩子们,也就只有咱俩是亲近的。其实我心里也打着鼓呢,那个富僧额,到底好是不好?他待云镜会不会好,这丫头去了会不会受委屈?”我顿了顿,又苦笑道:“睢儿,我可是第一次送走我的亲生女儿呢,总感觉她好像还没长大呢,还像小时候一样儿呢。” 睢儿慢慢按上我的手,她替我掖了掖大氅,对着我道:“总归爷还在,家还在。您不是说了吗,外头再苦再难,总也有个家。” “只是我的家,阿玛额娘都去了,我回去有什么意思?”不是我不想回去,是我不敢回,我一回去,就会想到那天在斜阳下的阿玛,就会想到那一场送别,就会想到念珠和多宁…… “您还有继太太,还有大爷。”睢儿恳切地望着我,道:“小姐,别让自己太难受。” 我拍拍她的手,拭去眼角的泪,匆匆露出一个笑,道:“我知道。你早些歇息吧,另外,伺候云镜的丫头可否妥当?我真希望她能和我一样,身旁都有一个你。” 睢儿懂得地笑了笑,道:“妥当了。名叫香纹,贴心也老实,小姐放心。” “那就好。早些去歇着吧。” 睢儿福了一福,自出去了。 门喀地一响,我终于忍不住,在这充满了回忆的室内,在十余年岁月面前,我头一次感到一种即将失去的无力感。我死死攥住帕子,努力不要让自己的声音透出来,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一大颗一大颗,滴在云镜乌黑的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