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西出阳关无故人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依言打开看看,沉默了良久,随即抬头,黑黑的眸子里是难以言述的动容。 我认真道:“虽然绛锦也为你准备了,但是你多带一些,可能会更好吧。那边偏远,有时候受伤了连药都不一定会全的。这里面金疮药也有,薄荷膏也有,你带着,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你是皇子,天生金贵大的,到那里水土不服,打开这个箱子,我想到的都在里面了,这是我和十三爷的一点心意,你不嫌弃就收下。” 我不等他说话,接着道:“我轻易不给人唱歌的。今儿忽然触景生情,给你唱一首吧。走调了你可不要笑。” 他点点头,我便按他坐下,清清嗓子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这是李叔同的《送别》。 我回了府,穆桓便说胤祥在书房等我,我伸伸腰,往书房那边走。甫入门,便听见他在用笛子吹奏,谱的是《送别》。 笛声清脆悠扬,在秋天里传得很远,很合情景。他横笛立在廊下,吹了两遍,风掀起他的袍角,仿佛是少年依旧翩翩。 年华暗换,风月无情。 我等他吹完走上前去,笑道:“东西我都送了,你放心。虽然你没让我明说,但是你的心意我想他都知道。” 他袖下笛子,仿佛颇为唏嘘:“我们兄弟几个,走走散散。这也算我这兄长略尽鄙薄之力了。” “你已经够用心了。里头的东西哪里不是上品?巴巴儿托崔老头重金买来的,我那账房的银子我都心疼呢。如今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拉住他的手,掰着他的指头。 他反手握过我,他的手暖暖的,他舒一口气,道:“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他停了停,又接着道:“虽然我一贯爱听墙角,但是今儿这墙角我听得收获不少啊,我媳妇从来不向我唱歌的。而且,他说,他居然说,什么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也赢不来一个你?我呸!还敢觊觎我媳妇这小子?等他回来单挑啊!我当年娶你是因为我风流倜傥仪表堂堂好吧?不过现在我也有你的把柄了是吧?” 我有点不适应他的情绪的转变,缓了很久,才条件反射的开始“回礼”,道:“谁说只有你有我的把柄啊,我也有的啊。某人一贯以皇子为骄傲,那天对我说了什么?” 我一字一句的在他耳畔道:“‘小七,我知道你心里撂不下,撂不下就撂不下吧。左右我等你这一辈子,听好了,就这一辈子啊。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我还在’,这是谁说的?” 他满是疑问,脸上青白交接,过了好久才慢吞吞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副你管我的表情,得意洋洋道:“学您呀!听墙角听来的。”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释怀的笑了出来,仿佛是积雪顿消,阳光普照。 十四要走的那天,在永和宫里我们几个聚了聚,四哥四嫂,我和胤祥,十四和绛锦都来了。很久没有这么和气的聚在一起了,但是这短暂的相聚之后将是长久的别离,归期杳杳,音讯难闻。 绛锦一直在拭泪,她频频别过头去,低微的啜泣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十四盯着手上的玉扳指正在沉思,他此刻已经换上了戎装,过会子前头大典准备好,他就得在康熙和一众皇子的送别下出征西北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翩翩少年郎早已成为叱咤风云的将军,岁月在不断改变着我们,我们的目光都盛满了沧桑。 所以,等到数年后我们的重逢,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德妃一直在絮絮地和十四说着要如何照顾好自己,此刻她不再是荣极的四妃之一,而是一个寻常的母亲,要送孩子远行的母亲。 她道:“在外头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没有额娘的照顾一切都要好好儿的。额娘在这儿呢,额娘永远都在呢。我的儿,不要在外头苦了自己。有什么心事,就在心里和额娘说,哪怕远,额娘都听得见,啊。你记着,额娘的心,和你在一处儿呢!” 十四眼里满是唏嘘,道:“孩儿不孝,自后是不能在额娘跟前承欢了。额娘也要照顾好自己,孩儿在外头也会记挂着额娘。烦请四哥十三哥照顾着,嫂子们和绛儿也多来和额娘说说话,偏劳了!” 四嫂正准备说话,德妃却抢过去道:“哼,何必他们尽孝?你安好是对额娘最大的孝顺!心口不一,本宫最是看不起。便说你,为国争光,也比那白吃俸禄粮的亲王贝子强。” 听了这么多年风凉话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话一句一句只会积攒在心里,我们谁都不会发作,毕竟她现在还是我们的额娘。我紧紧攥着茶杯,攥到骨节发白,胤祥伸过手来替我拿开杯子,毫不在意道:“水凉了,给换一杯吧。”说完把自己的递给了我。 十四一直看着我们,不知怎么叹了口气,正准备低下头去,一旁不说话的绛锦忽然道:“妾身一切准备妥当,爷在外头定然不会受风霜之寒,请额娘放心。”她说完看着十四,离座福身道:“妾身心意微薄,惟愿奏琴一曲,聊表心意。” 十四却抬头看向我,强撑着笑道:“嫂嫂,弹一曲《送别》给我罢?” “池碧,拿本宫最好的琴来给十四福晋!”德妃淡淡地吩咐,似乎是无意间看了我一眼。我一抬头,看见绛锦怨愤的容颜。 她很快将情绪掩去,坐在古琴前,对着十四,素手轻拨,珠玉之音便从琴上缓缓溢出,那是一套《阳关三叠》里面的最后一叠,是此去故人难见的别离惆怅,随着她唇齿张合一字一句,是家中的妻子对远行的丈夫的不舍与留恋。 更是一片真情。 想的夜来灯下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古琴我断断续续学了几年,虽然没有精绝,但是也不错。《阳关三叠》我一直不肯弹,觉得太凄凉,太哀婉。年少的心性是不爱这种曲调的。但是一路走到今日,我才有点感受到这个中的意味。 绛锦缓缓唱了起来。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芳草遍如茵。 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 载驰骃,载驰骃, 何日言旋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的伤感。 楚天湘水隔远滨, 期早托鸿鳞。 尺素申, 尺素申,尺素频申 如相亲, 如相亲。” 最后一句如相亲后,是三两弦的余音,就像渭城那一场雨,是客舍的柳色青青,绵延无尽。 外头小太监已经来提醒时候快到了,德妃亲自走下来握着十四的手,这是她最宠爱的小儿子,今日是最耀眼的大将军王。 十四德妃和绛锦三个人紧紧抱着,胤祥拉着我的手,我看着他,眼眶早已湿了,我俩交握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抖,阳光斜斜照入宫殿,外面,天空湛蓝,屋脊绵延。 十四在太监的引领下要去乾清宫见康熙,在他即将过垂花门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大声喊了出来:“十四爷——” 他脚步一顿,立时转过身来,仿佛他还是那年梅花树下的少年,还是说要来聒噪我的少年,还是在我失意的时候来陪我喝酒来安慰我的少年,是在灯市中和我聊起过往的少年,是在梅花树下,我给他唱《送别》的少年啊。 十三拿出笛子,依着他的旋律我再次唱出了那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夕阳如金峰峦连,送别当年少年。 他静静听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着太监离了永和宫。 我无论如何都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那个少年似乎属于阳光,他骑在马上,众将士都随着他的号令而呼和千秋万岁,场面无比壮观。 大队的人马远去了,化作阳光下一个个小点,十四的背脊挺直,雄姿英发,我看着绛锦痴痴的仰望。 祝你一路顺遂平安,凯旋而还。 我默念,在人群中对上胤祥的眼,苦涩的弯了弯嘴角。 刚刚回到府里,瑞香就告诉我珀钗来了,在暖阁等候。我站了半日,本就虚得很,头有些发晕,就想好好儿睡一睡。但是珀钗她不常来,无论如何在一个屋檐下,总是不能驳了她的面子,于是只好扶一扶鬓发,去了暖阁。 因着今儿大典,一律穿了正服,此时脱掉外头的马褂,由睢儿扶着进去,看见珀钗带着个小姑娘正站在那儿,端起笑意道:“哎,你不常来,别站着,坐罢。” 她看见我坐了才坐下,我又忙着吩咐睢儿给她看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强忍住从屉子里拿了薄荷膏揉上,才好了一些。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什么事儿?” 珀钗拉过站在她身后的女孩子,笑道:“妾身原是有一件事想和福晋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