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雍四四出场,一打折扇霸气侧漏;朕生平不负人! 第八章.愿有岁月可白首 相濡以沫,并肩携手, 丝丝缕缕,盟誓两生. “恭喜爷,福晋这脉乃是喜脉!但是福晋前些日子可能操忧过度…所以有些胎象不稳。微臣开几幅方子给福晋吃了便无大事了。”崔太医捋着他花白的胡子,在我的腕上把了把,随即对胤祥道。 他初听了消息,眉目之间便是掩盖不住的喜气。吩咐睢儿给崔太医抓了好大一把金瓜子儿,便马上把人家赶了出去。 他欢喜的走到床前坐下,把我揽到怀里。我也是欢喜至极,一手抚着小腹,仿佛是感受着里面跃动的生命,眼睛里早已有了几分泪花。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他的,我们生命的延续,初为人母,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他胡乱的揩去我眼边的泪水,却好像怎么也揩不完样的。他作势敲了敲我的头,笑道:“哭什么呢,这是欢喜事儿呢!我的孩子,这可是我的宝贝呢!你别哭,别哭。”他扳过我的脸,却问道:“崔老头说的,操忧过度,怎么回事儿?” 我胡乱掩饰了过去。这些日子一一度过,眼看又是半年时光流逝。身旁的人和事,都渐渐生出了感情,绛锦,拟棠,还有眉似,这些妯娌之情。我与他,这些夫妻之情,早已如同血肉不可分割了。而现在时间在一份一秒的流逝,刻不容缓,我好慌。 我躲闪道:“你别问这些,好罢?” 他盯着我许久了,好一会子才点点头,没好气道:“诶,说你没心没肺没脑的,你却又藏着这多心事,你也不愿同我说,你叫我对你怎么放心呢?罢了,这回我不逼你,你只每日把药按时喝了,周周全全的,我便不求什么了。” 我瞪了他一眼,只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呢,左不过一个你罢了。” 消息传到宫里头,康熙和德妃都赏了好些东西下来,霎时间堆满了我房里的桌子。瓜尔佳氏倒是亲自挺着肚子来同我道喜,我淡淡的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罢了。倒是眉似对我这胎十分上心,珍玩药材送了许多。紧接着十四福晋同四福晋也来看了一回,说了些话便也散了。 这几日日子平淡,一日我正在屋子里吃着辣子——自从有了身子之后我便特别爱吃辣子,一道菜需要放了辣子才入得了口。反而珀钗那里整日酸渍的海棠果子不断,十三每日极其懊恼了,毕竟酸味和辣味中和起来味道真的不是太好,他何况每日要捏着鼻子跑两个阁,还要被他皇阿玛差遣跑动跑西,累得瘦了好多。 八月十三是九阿哥的生辰,老九素来同十三不大交好的,这一趟儿去,九阿哥九福晋又少不得明里暗里打机锋,倒是把风头都给了八阿哥,兼之胤禩是远近闻名的儒雅男子,翩翩好一股玉树风流,此时更是众星拱月,连太子的风头也压下去不少,更别说四阿哥十三他们一帮人了。 其间我遇见了一趟十四,不知道为什么他福晋没在身边,他好整以暇的打量着我,却不急着离开,我只好勉强请了个安,他忙虚扶了一把,怪笑道:“德音,我瞧你心里不舒服。” 我没好气看他一眼,只打趣道:“我心里舒服得很。” “是么?”他凑近看了看,又凝神了会子,面上神色复杂难辨,末了,缓缓只道:“你万事看宽些个。有了身子了,自个儿多多注意些,我倒是没去贺,对不住。来日这猴子破石而出了,我可得去看看去。” 他这话惹得我笑了出来,倒是觉得心里快活。他方才微微点了点头,道:“笑出来就好了嘛,瞧你心事重重的。” 我作势比了比自己,问道:“我么?我藏不住心事的。” 他好笑兼叹气,欲要给我个爆栗,手却伸在半空中迟疑,不多时收了回来,郁郁道:“你瞒不得我——德音,生分了。” “我都没有生分你,十四爷倒是生分我来了?”我柳眉一竖,便是要对他生气,嘴巴愈发不饶人,只是道:“你心气儿高。” 他见我真是动气,忙忙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着,往后的日子,你…” 往后的日子。 我赶快抑制住我四散开的心绪,只是道:“十四,我依然信着我那日说的,我是不会变的。” 他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目光从犹疑变为坚定,只弯了弯嘴角,道:“我信的。” 吃完午间的正席,九福晋便请了各位喝醉了的爷去偏房歇息,自己喊了八福晋十福晋去房里聊梯己。太子妃想也有些忿忿的,只是碍于身份不愿多说话,面色早已几分不豫。便由四福晋请了,带了我同十四媳妇一起斗牌。 我有了身子,四福晋便多愿意同我聊聊孩子。何况在坐的都是好相处的主儿,太子妃也没有我想象的骄矜,于是聊得融洽。此时正拿着一手好牌,财迷迷的对着诸位福晋,不怀好意道:“嫂子们可不要让了妹子。” “哪里。”太子妃淡淡一笑了,只闲闲的看着面前的牌,道:“那是福晋肚子里的小福星,不想让她额娘多输了。” 我轻笑,却道:“小福星啊小福星,那你可得保佑额娘,今儿把诸位的银子都赢光了,回去给你当糕点钱,保证把你吃得白白胖胖的。” 一语既出,四座皆笑。十四福晋便道:“快些,让十三哥喊了人来把她拉走了,这局我输的多,我可不要再流银子了!” 四福晋推了她一把,也笑道:“好丫头,你忘了前回你家十四弟在家宴上的话了么?你可尽管输,输光了上他们家去聒噪,早点把小福星给聒噪出来!” 十四媳妇忙忙点头,正欲要答话,我们府里头的穆桓便速速从远处跑了来,急急打了个千儿道:“福晋,爷席间喝酒喝得多了,此刻正醉倒在厢房里,您快去看看罢。”说罢便对绛锦:“十四福晋,奴才顺十四爷的小厮给您传句话,十四爷同十三爷灌了不少,此刻仿佛也是不大好…” 我只觉得心里在被烈火灼烧,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绛锦更是直接告了退往那边去,我眉心一动,却仿佛霎时懂得了些什么,只是不愿意深究,陪笑着向太子妃同四福晋颔首,也忙跑了过去。 加之心里急,花盆底踩在脚下便是不稳,我身后跟着穆桓,却是一刻也停不得。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叫我下巴狠狠一磕,穆桓忙上前扶我,我就着他的手起来,不顾下巴上钻心的疼,只是半刻不停。到那时我还不知道,原来这就叫夫妻,就是被对方的一点一滴而牵挂,想在对方需要的时候及时奔赴到他的身边——是,我现在深深的知道,他一定是需要我的。 入了房门,四哥端坐在床沿,旁边是烂醉如泥的十三。我勉强行了礼,只道:“四哥偏劳了。” 四阿哥处变不惊的掸掸袍子,下来后疑惑的看了看我的下巴,便随即道:“十三弟似乎是不大好,晚间要么就别参席了,我和你四嫂也准备回去,要不我差人跟九弟说一声,咱们两家一起罢?” 我心里头不爽很久,未来的雍正都这么说了,那我还顾及什么面子?反正跟着四爷混有饭吃,我们也饿不死。结梁子就结吧,怕什么呢? 于是我点点头,道:“劳烦四哥了。” 四阿哥准备提步,却忽然站住脚,对着我道:“十三妹子,十三弟这个人,便是作践自个儿也不愿意作践别人的,我和他兄弟多年,知道他这性子往往最伤自个儿的心。我一众兄弟里,唯有他最亲——竟比我一母的老十四还要亲些。十三妹子,四哥永远是你们的四哥,四嫂子永远是你们的四嫂子,我们两家,万望不要生分了!” 我不料他会一会子给我这么掏心挖肺,不免呆了许久,只郑重道:“四哥放心。” 四阿哥放心的笑了笑,自出去了。 我忙走到床前,发现床上那个醉昏昏的人恨不得一巴掌打下去。他喝酒一向是有分寸的,哪里会醉到这等地步?明日不知道要怎么头疼。我看睢儿在身前,便吩咐道:“马上回府里去,告诉小厨房备下醒酒汤,送到我房里去。另外备下茶,正厅里四爷四福晋要来吃的。” 睢儿道了是便出去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望着他,他却兀自睡得昏沉。我只觉得热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他睡去,便是要我一人面对这一切。我从来没有这般惊惧,却只能让自己保持镇定,当时的我却不知道,我如此厌恶这种感觉,将是我做出某种重大决定的原因。 四爷亲自和穆桓背着十三上了车,我同四福晋坐另一辆。四福晋的手凉凉的,却总是不能安抚我急切的心。我从来没有感觉回府的路这样的漫长,就好像要倾尽我的一生。当我看见飞翘的檐角时,一颗心便终于肯沉沉的安定下来,仿佛是在风雪载途的夜里看见了一丝光亮,知道不用怕了,一切都安稳了,一切都没事了。会有温暖的炉台去消融身上的冰雪,给心灵拂去一切惊悸与不安。 入了府,穆桓带着几个小厮把十三架到我房里去了,我步入正厅,请了四爷四福晋入座,睢儿便上了茶。四爷摆摆手,忧虑的看了看里间,便道:“我无事。妹子先去照顾老十三罢。我同拟棠略坐坐就走了。” 我感激万分,此时唯有对他们夫妇俩行了个大礼,四福晋一惊,忙来扶我,我却道:“妹子无以为报,权当欠哥哥嫂嫂个人情。十三不懂事,劳烦哥哥嫂嫂多担待些罢!” 四阿哥忙道:“妹子休要说这样的话。你的人情我收着,我还是那句话,万般不要生分了。” 我道:“一定。” 入了卧房便觉得酒气冲天,我一斥穆桓:“爷今儿个到底喝了多少?” 穆桓想来也是怕了,只道:“回福晋的话,爷本来就不爽,所以没同九爷他们喝多少。但是爷原本欲去寻福晋,自打回来后看见十四爷,便拉着十四爷乱灌,结果两位爷都倒下了…” 我太阳穴突突的跳,终归是明白了什么,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加上下巴火辣辣的疼,难以抑制。睢儿从屋外端了醒酒汤进来,我没好歹亲自喂了他喝完了,方道:“穆桓,他醒来便让他出去,若是嚷嚷头疼,只说我的话,活该了!” 我出了卧房,让睢儿另外找了间安静院子,把一应物什都安置好,只觉得安适,再也不想动了。况且风吹了半日,头更疼。兼之下巴上感觉抹了胡椒粉,便让睢儿来给我上了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他果然是头疼万分,仍急急的上朝去了。一回来便是呲牙咧嘴嚷嚷难受,只找不见我。我听穆桓说,他直直把我房里上上下下翻了三四遍,都没找着我的影子。我闻言笑了笑,他除非把阖府拆了,否则这么僻的院子以他那么马大哈绝对找不到。 日子一连几日的过,一切都很安宁。没有人来找我,扰乱我的生活,只是让我静下心来,安安静静的为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服,小鞋子,或者随意翻一本《宋词》《诗经》为她找一个好名字,一日傍晚,当斜阳充满了我的小院,我正和睢儿争,如果是一个女孩儿,叫黛琅好还是叫玉睦好听。睢儿喜欢黛琅,她不识多少字儿,但是说像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字。我更喜欢玉睦,听起来庄重又安静。 正当我们闹得不可开交,一把懒懒而又低沉的男声响彻在我的耳边,那声音却又是那么的久违,数十天都没有在我耳旁出现。我一回头便看见他斜靠在门口,一脸的疲惫与没好气,甚至还有些灰头土脸。他直了直身子,拍一拍他那湖蓝色的袍子,自顾自走了进来,斟了杯茶坐下,就好像猫终于逮住了耗子一般的,却又隐隐多了几分无语:“我说福晋,要喝得你这一口茶可真是不容易。” 我若无其事的抬头望了望头顶四四方方的天,一脸的尴尬,道:“爷你说今儿个天气真不错。” 他“嘿嘿”的干笑了一两声,一二下把那小瓷杯里的茶给喝完,又意犹未尽的再斟了一杯,道:“不错,这府里头不大,让爷好找。” “喔。”我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您醉倒刚刚醒来。” 他蛮不好意思的,渴得把壶顶掀开满满灌了一壶。他道:“你在这院子里头歇了半月了,你瞅瞅,八月已末了。” 我自顾自的坐下,支着下巴道:“不错,九月头了呢。” 他打量了我一眼,又问道:“那你可是什么时候出去呢?” 我若无其事的摊一摊手,道:“挺好,为什么要出去?” “那你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啊?”他闻言差点儿跳起来,语气十分激动的样子:“你真真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我冷笑一声,不动声色道:“爷都可以把自个儿灌醉了睡上几天什么都不管,也可以无缘无故把看见的都扣在我头上,我这点儿算什么?” 他胀得满脸通红,自然也没了先前的气焰,只好好坐下了,再看看壶里头半点水也没有,只好嚷嚷道:“小睢儿,给爷倒点水来!”待睢儿捧着壶出去了,才低低的打商量:“好德音,左不过我再不喝酒。” 我和他对视良久,才发现我们彼此年少,一味率性而为,还是未脱稚气。我末了,只低下头,道:“以后再不许这样,再不许把一大家子扔给我,我不要,我有你一个,你去哪,我跟着。” “德音。”他缓缓拉过我入怀,一手抚弄着我的发,话语是我听不懂的晦涩:“德音,日后相偕岁月久,你是嫡福晋,该□□决断,能当一方。” “我不要。”我极力的排斥,我不想管也管不上,我只想守着我的良人和我的孩子到天荒地老。别的我什么也管不了。 “德音。”他叹了叹:“初见你还是稚童,兆佳家的小七。再见你是娉婷,是定娘娘的宫女,而今你是我的福晋,是孩子的额娘。这条路,我们终归要走,能与你白头,幸甚。” 九月初三我搬回了院子,胤祥也把管家权重新交付与我,珀钗那边预产期在十一月,她便也足不出户,安心养胎。我初初接手这偌大的府邸,倒也真是桩难事。收入与支出的明细,分配与调动,都要一点一点的学。同时我终于也真切的感受到,这就是我的家,我是它的女主人,忙着打理与经营,让它越来越好。 每日眉似和我要听了奴才来一桩桩的回事儿,然后给对牌下去办事,我素来和善,但是对这事倒是无比郑重,每一项收支明细都要清楚了方才允诺,没得半点含糊。反正他在前朝忙得很,我在府里忙得昏天黑地,两个人往往很晚在倒在一块,第二天早起就发现旁边没了人影。 又是一个特别平淡的早上,我正早起了让睢儿梳妆,等着媳妇丫头来回事,开始一天的工作。闲暇之余睢儿笑吟吟的看着我,只左盘右盘给我绕了个普通二把,簪上一支鎏金的和合二仙的簪子,方道:“福晋可知道今儿什么日子?” “什么?”我按着太阳穴,正预备带上耳坠子,只正往梳妆奁里头翻,忙不迭她来了这一句,只问道。 睢儿替我梳完了头,正巧眉似便带了丫头进来,我正要笑着迎,她却福着身子给我做了个礼,道:“富察氏恭贺福晋芳诞。” 我一拍脑,模模糊糊记起来我的农历生辰是九月初九,和重阳节倒是一天,没想到兆佳氏竟然也是。我算是第一糊涂人,把自个儿的生辰都忘记了。 我忙忙把她拉起来,坐在榻上头,执着她的手,却道:“好妹妹,难为你还记着。到时我糊涂了。” 她臻首,是说不出来的温婉。隐隐可见两道远山细眉,一对杏眼,樱桃朱唇,恍惚之间同我有几分相似,只是性子不同罢了。 她道:“今儿个是福晋的生辰。福晋执府中事,大大小小琐碎事儿都得福晋管着。再者钗妹子月份又打了,什么事都撂下。福晋又有着身子,浑忘了也是有的。” 我看看她,感念于她的体贴,不由道:“你也是这么个年纪,偏生性子也好,不比我,大大咧咧的也不晓得冷暖,天可怜爷怎么冷落了你。” 她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被我我在手里的手轻轻的颤抖,良久才低低道:“眉似不怨怪爷,眉似年轻时犯了错,对不住爷的。” 我心里头存了疑惑,只是瞧她的样子却也不便明说出来。两两相对竟然无言。我正想着扯了别的话题,站在门前的睢儿便曲身子行了个礼,只低眉道:“钗福晋。” 珀钗许久没来我这里,数月不见,她更是丰润了些许。由着贴身大丫头扶枝搀着缓缓越过了门槛。因着有了月份,我便生受了她一礼,忙让她下首坐了。眉似起先还推辞着下榻,我强留着她,只见珀钗冷笑着看了我们一眼,却也无话。 “钗儿今儿个特地来贺福晋芳诞。前些日子月儿在福晋这里住着,劳烦福晋看顾。而今福晋也有了身子,月儿怕是会扰着福晋。”她盯着我,眼神让我发麻。却也只能这么对视着,她终于缓缓低下头,玩弄着帕子,等我的答话。 我道:“钗妹子还真得好好谢谢眉似。前些日子我身子不爽,恰好爷又同皇阿玛去了外头,月儿那里我着实顾不上。只好让眉似带着,倒也周全。” 珀钗骄矜的看了眉似一眼,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只缓缓的喝了,撇着水面上的浮沫,只道:“钗儿有了身子,不比没得身子的人儿轻巧,钗儿身子笨拙,今日多有不便。改日一定好生谢谢侧福晋。” 眉似扬起脸,薄唇一抿,只笑道:“侧福晋不必谢我,说到身子,到底还是嫡福晋的身子娇贵,爷看重得很呢。” 珀钗微微变了脸色,只用她那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托腮,一手抚着小腹,道:“可不是娇贵。若是个小世子,那可是爷的长子,若是个小格格…”她一笑:“也可以陪着月儿顽,福晋您不知道,月儿虽小,可真是个好姐姐呢。定能把小妹妹带得妥妥贴贴的。” 若不是大家都在我还想顾念一下她的面子,我真是想立马把她赶出去。这生日不过也罢,过了就要讲究一个舒服。这位侧福晋是专门过来刺我呢,还是存心让我不舒服? 我于是冷冷的望着她,她却用着同样的执拗深深的回望着我。我好像同她瓜尔佳早就结下了梁子似的。我努力平和自己的心绪,只道:“那自然是好的,只是嫡庶有别。” 我自然是不想这样咄咄逼人的,可奈何我有这样的资本,让我对这个时代有爱又恨。我可恨于严苛的等级制度,却又是面对面前这个女人的资本。 珀钗明显变了脸色,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里面包含着多少怨恨与无奈,但是这恨意恍若银丝一般的缠绕的眼神,我仿佛就在不久前见过,那是在一望无际辽阔的草原上,那个女子同她说了一样的话:“我们到底比不上兆佳氏富察氏的满门尊贵。” 我只觉得刺心的很,索性把她撂下了自去同眉似说话。过了会子两个庶福晋也来了,纷纷送了贺礼。 十三下了朝回来,一家人在一起一同用了午膳,随后请了戏班子过来唱上一两曲儿午间的时候请了几个较好的福晋并着太子妃,着实热闹了一回。随后跑到宫里去,先给德妃见了安,然后是重阳宫宴,直跑到骨头散架才回去。 忙活了一天,待到客人尽散了,我才累得瘫倒在床上,吃完小厨房给的银丝挂面,又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定是小家伙饿了。好在睢儿有心,让小厨房做了糕点呈上来,五颜六色的米糕让我顿时食欲大开。我挥手让仆妇丫头们都下去,一个人坐在桌旁,不知道从哪里寻了根蜡烛,不好插在米糕里,只能放在桌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个愿,随后把蜡烛吹灭,道:“孟德音,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我托腮,对着桌上的“蛋糕”苦笑,父母那鬓边的白发在我面前是从未有过的明显,可是我这一回首,横亘在我们之中的却是三百年的漫漫岁月,我不是孟德音,二十一世纪的孟德音我不知道去向,我是兆佳德音,是皇十三子胤祥的嫡福晋,是肚子里这个孩子的额娘。 可是泪水居然止不住地往下涌,我努力用帕子把脸擦干净,却不防进来个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不用脑袋都可以想出来,这么大大咧咧的关门姿势,除了十三爷还有谁? 我马上抹干眼泪,艰难的挤出一个笑,道:“爷。” 他眉头皱成一团,就好像刚扔进沸水里没有舒展开来的铁观音。他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米糕和一旁燃烧着的蜡烛,道:今儿个是你生辰,这是什么劳什子?” “没什么。”我顺下眼:“垫垫肚子罢了。” 他“哧”的笑了,替我揩去面上的泪珠儿,道:“莫非是爷小厨房的点心太好吃了,把福晋感激哭了不成?”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道:“我生辰还拿我来凑趣儿。”我看了他一眼,复又坐下,只拿着铜剪子剪那灯上头爆出来的烛花儿,一面托腮,道:“今儿个倒是没醉醺醺的回来。” “那不是答应过你么?府里头虽然点儿大,但是院子那么多,哪有时间找去?”他露出一口白牙,只捻了糕点吃了,方道:“凭是你生辰了,我便不能打趣你,只能由着你打趣,是吧?” 我把剪子一撂,又把窗子关上了,只透过窗纱看着外头乌沉沉的四方天空,思绪便在无边的蔓延。辗辗转转又是一叶落秋来到,康熙四十五年的秋天了呢。离四十七年,仅仅只剩下两年,我忽然觉得,我那朝服,旁人对我嫡福晋的称呼,都成了我的负担,需要我同面前这一个男人来扛,来周转。 我满不在乎道:“不会去寻院子了,哪一日我不见了,就是那个院子,也就是那个人。若是找不见我,一来就是我很生气,你便也可以自顾自下了江南去‘满楼红袖招’,‘未老莫还乡’了,二来若是找不见我,那便是我没了。” 他忙捂住我的嘴,骂道:“过生辰也没了忌口!什么有的没的,左右你得顾念我的。” 我促狭的看着他,作势道:“呸!我才不要顾念你。我都顾念了你这一大家子了,你好意思。” 第二日起来,仍然觉得身子乏得很。一大家子要操持预备的也有很多。我素来待下严苛,一来怕落了别人的舌根子,二来怕底下的奴才们懒怠,不象样子。只可怜我这个现代人,看过几回《红楼梦》,便就要学做起王熙凤。琏二奶奶的架势我是学不出来,但是一应的规矩法度却还不错。今日里睢儿梳头罢,却没有媳妇丫头过来回话。倒是胤祥身边的理事穆桓打了千儿进来,把我引到后门,看见一辆马车正在候着。 我不明就里,只先掀了帘子进去。冷不防撞见了什么,却听见那人一声闷哼,随即道:“你个狠心肠!” 这种腔调口气,除了胤祥我是再也想不出第二个。靠在他身边舒舒服服的坐了,他又扔过来一个软垫垫在腰下。我惬意的舒展开双腿,只道:“跟了爷这么久,您不总是骂我没心没肺,没肠没肝儿吗?” 他用手点点我的额,又是好笑又是骂道:“跟了爷这么久便只学了爷骂你的。爷的好儿半分都没有学到呢。” “你有什么好儿?”我抓过他的手,撂在一边,“我眼力见儿不差,您的好儿真是一点儿也没见。” 他笑着探头出了帘子,只对外头的穆桓吩咐了几句便有把头收进来,瞧瞧我,低低道:“爷今儿个可是抽了空陪着你出来,少不得受老爷子一阵排揎。只怕是往后这样的日子也少,正好昨儿重九是你生辰,这权当是我的贺礼。” 我心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滋长,只是知晓未来的我隐隐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不好明说,只试探着道:“你那‘往后这样的日子也少’,是什么个意思?往后做个富贵闲人,闲散宗室不好么?” 他想了想,只看我,道:“难不成还有多么?日子虽然这样长,但是…”他犹豫了会子,面上只笑着打趣道:“我福晋好野的性子,来日若是让你做了中宫的皇后,再不能出去,你可怎么办呢?” 他这一句话中的敏感词正好戳中了我的心坎。康熙似乎颇宠他这个儿子,而他,风华正盛,只是这样的想法是会害了他的啊!如果他仅仅是史书上一个皇阿哥,我的心也绝对不会这么的悬,可是现在他不是,就好像我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孟德音,我是兆佳德音,是他的妻子,是往后唯一一个同他同甘共苦的人啊! 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忍住胸腔中的颤抖,换作打趣的语气:“我不要。什么皇后不皇后的,没得周旋。我也没那个处变不惊的气质,到底比不上四嫂子。十三福晋多好做啊,每日喝喝茶斗斗牌欺负欺负爷什么的,逍遥自在。若是做了皇后,那么多规矩礼数,我只往墙上撞死了还不算完呢。” 他正饶有兴趣的听着我说着,冷不防听见一句“欺负欺负爷”,只差点儿呛到,我去帮他顺气,他反而回过手来给我个爆栗:“好啊你,平素竟然还存着这样的想头。” 我只扶着榻边上不住的笑,他郁闷的看了看我,又忙上来捂住我的嘴巴,甩来一个大白眼子:“得了,你悠着点。别让整个北京城都知道了这车上坐着的是你十三福晋。” 我凑到他身边,打趣道:“哟,当年给我画眉的时候脸皮子多厚呀,如今也顾念了?” 他躲闪着我,只是眸子里有同我一样的郁结难解,只缓了会子才道:“如今不同了,有了些惦念。” 但是当我掀开帘子下了车之后,我所做的就只有让无边的欣喜冲洗在我头顶徘徊许久不散的阴云。这不知道是北京郊外的那一座山,时至秋节,满山红遍,层林尽染,城里的人都三三两两的出来赏叶,有王孙家的公子千金,也有寻常市井的平民百姓。他乌黑的眸子里似乎也主动摒弃了烦恼,多了些骄傲与自得,只道:“我可是没寻错地方。” 我们化作了平常人家的夫妻。一路上了山上去。踏着石子铺成的小路,落叶为它铺上了一层细密的地毯。我们相搀相扶,一路走来,抬头可以远远眺望,再低头看看脚下的路,身边的人。崎岖亦坎坷,波折迭起,好像就是我们的一生。 走累了我们便在山腰的小亭里上歇着,他倒是兴致冲冲的,只擦了擦汗,问我:“想不想吃糖葫芦?” 我被他引得口水都要下来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他眯着眼笑了笑,带着穆桓又跑进人流里。冰糖葫芦是我小时候的挚爱,只觉得那红红的糖壳儿轻轻一咬就破了,破了之后是酸酸甜甜的山楂,一颗一颗吃下去,直吃得糖浆儿粘在了手上,粘到唇边才算完。小时候透过糖壳儿看天,连天都是殷红殷红的,连回忆都是甜甜的。 好半会他都没回来,我不由得心急,只是这满山的人,要找一个熟悉的面容又是多么的难。这世间生离死别虽然痛苦,但是更痛苦的是那个人明明还在,你却找不见的无助。 我索性起了身,道:“睢儿,爷去了好一会子了,陪我去寻寻爷。” 不是不心慌的,只是心慌了还要强装镇定实在是不爽。在这么大的山上头寻人,这种茫然的感觉我是第一次。我总想着那一个一脸坏笑的人会突然蹿到我的身前来,可是他该死的没有。这种欲寻不到的感觉我出奇的熟悉,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条长长的路,很长很长,路的尽头是一块碑,我看不清,它只是同我眼前的画面交杂着,忽而清楚,忽而又模糊。 我只能紧紧攥住睢儿的手来强装镇定。我生怕我下一秒就要喊人,就要晕死在这里。我只能用我的眼睛去寻,可是我的眼睛告诉我的是没有,这么大个人凭空消失显然不可能,但是离了他,我又该怎么办? 上回他喝醉后带给我的茫然此刻又重回了我的身边,仿佛有一直大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头,死死不肯松开。我素来要强,此刻的慌乱却尽数在睢儿面前展露出来。想来睢儿也是怕了,只扶着我,不停的劝慰:“福晋,爷身边有穆桓呢,不会丢了的,福晋,福晋。” 正当我茫然无措的时候,一缕笛声悠扬,缓缓滋润我的心扉。我仿佛是失而复得。声音不大,却绝对能让我听见。笛音飘飘渺渺,大有清绝之态,好像立时江南濛濛的细雨便飘拂在了心间。倏尔曲折倏尔轻缓,便似泛舟江上,正是杏花春雨时节。四周皆是濛濛的,透过船窗却又可以看见前头仿佛是开着一丛杏花,芬芳烂漫如烟霞。忽然笛声惊破,一路寻来,萦绕耳畔,丝丝缕缕,扣人心弦。只听那船摇摇摆摆的入了杏花林里,沉醉在满眼的花事绮丽之中去,叫人拔不开眼睛。笛声便曲曲折折,连转角处声音清脆,犹如珠玉。忽然笛声一顿,减了迅疾,多了悠扬,好像是谁家翩翩少年郎只泛舟江上缓缓横笛而吹,蒹葭玉树,白衣迎着江风飘飘而起,只看得人竟然痴了。我一面靠着阑干稳定心绪,一面唤睢儿:“快,寻着笛声,爷一定在那里!” 谁也不知道当我在山顶看见那一个身影的时候心里头是多么的五味杂陈。可是那一刻我努力摆出一个灿烂的笑,不愿他看见我的狼狈。只一步一步的走向那笛声的源头,然后努力深吸了口气,道:“我的爷,让我好找。” 他缓缓放了笛子,粗粗的为我拭去了额上的汗水,随后从穆桓那儿掏出了两根冰糖葫芦傻兮兮的递给我,笑道:“原以为你不会老老实实在那儿等我。哪里想得你会这么实心眼儿。不过这样子也好,让你一股脑上了山顶,不必走两步就磨磨唧唧的要休息。” “我是那样的人么?”我撇撇嘴,不去看他。只在无人处悄悄擦掉了眼边的泪水。然后猝不及防被他一把带到怀里,我俩靠在一块大石子上。他怀里的气息却足以让我安心。我啃着手里的糖葫芦儿,只觉得甜腻腻的,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反而是身边的人能够给我足够的惬意同舒适。我顺着他的手望向像冰糖葫芦壳儿一般红的天,夕阳西下,对着满天的彩霞更觉得壮美非常。我从他身后偷出了他的笛子,抚弄着促狭一笑:“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他笑着把我扳到他的怀里,只坏笑着用自大得欠揍的语气说:“爷会的多了去了,一辈子还这么长,你慢慢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