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出身良好的年轻人。 他大约六英尺高,身形清瘦但体魄过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个细长的鹰钩鼻和洞若观火的灰绿色眼睛,令他看上去坚毅而又机警,合身考究的黑色正装穿在他颀长的身体上,黑发向后整齐抿去,呈现出绝对的英式优雅以及恰到好处的冷漠。 这位先生此时正在白鸟公馆的会客室,朝乔治娜微微颔首,风度翩翩地起身为她拉开椅子,这才在她对面再次坐下,在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巡官自我介绍之后,他开口道:“鄙人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名咨询侦探,在本次案件中,协助苏格兰场办案,希望林恩小姐能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乔治娜点了点头。 福尔摩斯问:“你常来去听歌剧么,女士?” 乔治娜答:“偶尔。” 他又问:“频率呢?” “两周一次。” “你们都会预定这个包厢?” “不,这是第一次。” “你离开过包厢?” “是的,我叫来了女仆,请她拿一瓶嗅盐过来。” “请详细叙述一下,在命案发生的时候,你们正在做什么。” “爵士擦完了眼泪,正在拍手叫好,而我也同样沉醉在之前的演出当中。” “舞台呢?” “男高音们正站起来准备谢幕,女高音以一个经典的姿势倒在地上,她闭着眼睛,右臂伸向前方,左臂摆在胸口——我想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应该比我看得更加清楚。” 福尔摩斯先生“唔”了一声,继续问:“在这之前,你见过这位哈丽特.刘易斯女士吗?” 乔治娜诚实地说:“并没有。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女歌唱家是法国人,三个月前才被邀请来到伦敦的,为了这次演出。” 这位先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面上浮现一抹极淡的微笑,“林恩小姐,我想我和警长可以告辞了。” 他说着就利落了站了起来,雷斯垂德警长连忙合上笔记本跟上。 乔治娜和同样被问过话的爵士将这两位客人送出家门,早有眼尖的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过来。 福尔摩斯先生戴上了他的黑色高帽,冲两位主人微微颔首致意。 他的相貌生得颇为英俊,此时这么一点头,倒是冲淡了之前的问话所带来的紧张感,让人心下不由地放松。 他转身跳上了马车,然而就在车门关上的前一刻,突然回头问:“哦对了,我们是否可以得知,急事出城的林恩先生,什么时候将会回到城里?” 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神态各异的老绅士和少女,前者愣了愣,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惊慌,后者则平静地回答:“少则一日,多则三天。” 是的,传说中的、来自南威尔士的“小乔治.林恩”先生,至少在身份上,凭苏格兰场是查不出破绽的。 福尔摩斯忽然一笑,伸手一拍车门,“走了!” 马车内,雷斯垂德巡官和这位咨询侦探面对面坐着。 这位巡官从左口袋拿出一份名单,“林恩小姐的证词和剧院女仆的相符,但与歌唱家艾丽诺.维克力夫女士的刚好相反。” 福尔摩斯垂眸不语。 命案发生前,一共有五人进入后台见过死者哈丽特.刘易斯,而她的死因是中毒,毒.药被发现在她化妆间的饮水中。 正在追求哈丽特.刘易斯的珠宝商人约翰.图尔先生,剧院的股东之一托马斯.李爵士,前来寻找爵士的皇家听差阿萨.布里格斯,与哈丽特.刘易斯素有间隙的歌唱家艾丽诺.维克力夫女士,以及被目击者看到出现在后台的乔治娜.林恩小姐。 有趣的是,除了后台的那位目击者,剧院的女仆竟然在相差无几的时间点上,目击到这位小姐出现在包厢门口。 咨询侦探在自己的世界中,静静地重建着刚才的场景。 平心而论,那位林恩小姐的外貌十分赏心悦目,不过只看到她第一眼,福尔摩斯就注意到,林恩小姐是个机敏并且果断的人。 她有五英尺五英寸那么高,身材恰到好处,给人以非常健康和神采奕奕的感觉,一看就不是那种只会呆在室内学习舞蹈的小姐,恰到好处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令她看上去机灵又不乏主见,面部表情很放松,既不过分热络,也不至于冷淡,说明对于今天的会面,十分坦然。 这位小姐将金发梳成一条简简单单的辫子,紧紧地盘在脑后,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双排扣长裙,白衬衫和女式的小领结,都是白鸟百货的最新女装款式;因为上午刚从外面骑完马回来的缘故,还戴了一双鹿皮手套和一顶圆顶硬礼帽,裙摆和底下长筒靴都有些许尘土的痕迹,从颜色和质地上瞧,来自考文特花园附近,所以她之前骑马的地方应该在林肯旅店广场那面。 而做为用枪的行家,令福尔摩斯最为关注的,莫过于这位小姐脱下手套后、端起红茶时右手虎口处和食指上各有一条浅浅的茧子。 这一对“兄妹”,显而易见地藏着许多秘密。 做为兄长的林恩先生是一位气质特殊、却很容易让人忽略的黑发青年,这相当矛盾,不过这类人似乎拥有某种天赋,能够潜藏在阴影当中。 就好像福尔摩斯在十岁之前的欧洲旅行中,曾遇上过类似的一位被圣殿骑士围剿的刺客那样。 福尔摩斯从雷斯垂德巡官手里抽出名单,说道:“这位林恩小姐,你不认为很意思么,雷斯垂德巡官?” 雷斯垂德巡官耷拉了一下眼皮,脸上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福尔摩斯淡淡一笑。 “需要说明的是,凭她面对我们时的冷静从容,我不认为这位小姐在听歌剧时,会需要使用嗅盐——恐怕假设一下那位女高音在他们包厢里横尸当场,她也并不需要这个。” “她在说谎?不,以我的经验来看,不太像。”雷斯垂德巡官道:“有可能那瓶嗅盐是为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准备的,毕竟老人家的身体可不大好。至于冷静从容,我只觉得林恩小姐气度高雅出众、行事符合礼仪,没有旁的什么。” 福尔摩斯似笑非笑地瞥了雷斯垂德巡官一眼,“好吧,我‘确信’这是我的错,至少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他手里的文明棍转动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听说过我,而且很熟悉,因此没有任何意外我会出现在那里。她不喜欢伦敦警察——哦,顺便一提,这一点正常极了——不正常的是,她既然熟悉我,却反而更警惕你。唔,做为一名年轻小姐,身上的任何化妆品竟然都是没有气味的,这一点比她过于镇定的表情,似乎还要奇怪一些。” “说起来,这位爵士是从白教堂区附近发迹的?”他自顾自念叨着:“那里的黑帮可不少。对了,听说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暴徒’伊森.弗莱和他的同伙,联手刺杀了奥地利的皇帝弗郎茨二世——” “这我可不知道。”雷斯垂德巡官讳莫如深,连忙转移话题,“说回案情,你认为这位林恩小姐有行凶的可能?” 福尔摩斯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面前这位巡官的面部表情,然后往身后一靠,“不,恰恰相反。”他顿了顿,脑海中快速回忆起有关这件案子的蛛丝马迹,皱起了眉,“我认为我们该考虑一下其它的地方……” 从苏格兰场掌握的证据来看,这件凶杀案似乎只是简单的谋杀,其中嫌疑最大的只是与死者有过感情纠葛的珠宝商人约翰.图尔,又或者是那位歌唱家艾丽诺.维克力夫女士。 不,不应该是这样。 这是一场恢弘的戏剧性杀人演出,苏格兰场以及整个伦敦城,就是“他”最好的观众。 杀人者,应该更享受一些,享受着这种特殊的瞩目。 福尔摩斯在脑海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他认为在苏格兰场名单上的五人都不是他们真正需要找的人,而问题是,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呢? 咨询侦探把名单随手一折,十分自然地塞进了左边口袋了,道:“怀着最高的敬意,我们去拜访那位格奥尔格王子吧!” 雷斯垂德巡官一愣,连忙说:“王子殿下虽然也出现在了剧院,但他早就失明了。” 福尔摩斯挑眉,“哦,我以为我们只是去找那位听差的。” 听说这位乔治三世的长孙,格奥尔格王子殿下,小的时候就因疾病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觉,在多年前的一次意外中,他的另一只眼睛也受了伤,尽管从血统上来说十分高贵,但他可以说是命运多舛了。 而由于英国王位第二顺序、汉诺威王位第一顺序继承人坎伯兰公爵,惟有这么一子长大成人的缘故,这位双目失明的王子殿下,还是有很大可能在将来成为汉诺威国王的,因此没有人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一个仆人,就现身在城里的歌剧院。 也正是因为这位王子在场的缘故,令苏格兰场承受了非同一般的压力,被勒令三天之内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