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全无睡意,就睁眼看着月亮一点点沉下去,天边又亮起来。
自宋修从书房离开后,玉坠便散着暖意,等到天大亮,一道声音突兀地传进她脑海里——“时机已到。”
外间一阵喧闹,好似是又调进来不少人。池夏打起帘子进来,见她还是昨夜里的装束,倚坐在榻边,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夫人,地上凉。郎中说您身子经不住折腾了。”
“外头怎么了?”
池夏避开她目光,“将军说,夫人往后不得从这屋里踏出去一步。”这话说完,她忙又找补道:“不过依奴婢看,将军就是在气头上,等他这气消了,也便好了。”
璀错慢条斯理地拿热帕子擦脸,“倘若我出去了呢?”
池夏话音一顿,头低下去,“将军说,若是夫人跑出去了,往后他就寻条铁链,将夫人锁起来。再跑一次,便打折了腿。”
璀错不置可否地笑笑,吩咐道:“昨儿夜里没来得及沐浴,去备热水罢,我想泡一会。”
她将一身疲乏悉数洗下,对镜仔细梳好妆,又叫池夏给她挽了发,挑了一只先前宋修送她的玉簪戴上。
晏云归的样貌本也出挑,略一打扮,便出水芙蓉般,眉梢眼角皆是韵意。
这日午膳璀错用得也比平日多些。池夏望着她,倒记起了她刚陪着夫人进京时的日子。
那时候,也是深秋。只是那时的秋,似乎少了几分肃杀萧瑟之感,她回忆起来,只记得满襟金桂的香气,各色的菊一团一团开着。那时的将军和夫人,同坊间寻常的少年夫妻没什么两样,对镜描眉,嬉笑打骂,现下想起来,便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
明明只过去短短一载,画外物是人非,唯剩下画里浓淡相间的色彩,一遍遍勾勒在人心上,不肯褪色。
午后起了风,池夏将门窗关好,璀错却坐在榻边,指着床榻里面,朝她招了招手,“你瞧这是什么?”
池夏走过去,依言探身去看,却只听见她叹息般的一声“谢谢”,紧接着后颈一痛,眼前发黑,人摔到榻上,顷刻失了意识。
璀错将被子给她盖上,床幔放下来,站起身凝了凝神,抬手捏碎了耳坠。
司命出现时,她正执了笔,打算写点什么。
司命凑过去看,她一笔落下去,却久久不提笔,只一滴墨珠顺着沁进宣纸里。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将笔搁下,那张宣纸被随意团起来,“你寻寻你那儿,有没有护心镜?”
司命一猜便猜出她是要留给谁,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乃是蛟龙的护心鳞所造,凡人用绰绰有余。只不过......”
璀错一挑眉,“不过什么?”
“那面护心镜,是先前神君赐予天宫的礼单中的一样。你拿神君赏出去的东西送回给他,不大妥当罢?”借花献佛也不敢这么个献法儿不是。
璀错朝她伸出手来,“不打紧,宋修又不知道那本就是他的东西。”
司命从空中虚抓一把,便自虚空中将护心镜拿出来,抛到她手里。
璀错端详了一下,银白的护心镜,拿在手里轻得像片羽毛,却远比玄铁坚硬。她又跟司命要回了鸣寂,不由分说地一剑砍上去,护心镜纹丝不动,反倒震得她虎口发麻。不愧是从神君那儿出来的东西,她满意地抛了抛,将它放在案几上,压住案上空白的宣纸。
倘若能早些送给宋修,他该是会很欢喜的。璀错没来由地开始想,还是宋修没见过世面好哄一些,若等他神魂归位,放眼三界内,怕是没他瞧得上眼的东西。
她又问司命要了包凡人能配得出的见血封喉的毒粉,叫她把自个儿送到大理寺狱里。
帝君在天宫里数着日子盼着神君历劫功成,眼见着只剩下临门一脚,对她这些明里暗里图省事儿的动作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司命协助,再严密的守卫也形同虚设。于是她顺利潜进大理寺狱,踩过无数狱卒的尸骸,毫发无损地一路行到关押裴泽绍一行人的牢房里。
因着谋逆是重罪,他们这一行人不日便要问斩,便都关押在单间的狭小牢房里。
璀错用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铜钥,先开了裴泽绍那间。
她开锁时,裴泽绍正背对着她,因着这些牢房靠里一些,先前外头的暴动没能传进来。
囚服垮在他身上,他露出的臂膀有道道交错的淤青,一眼便知是用过刑了。
只是他仍站得挺直,点点血迹沁在素白的囚服上,倒像是绣娘精心绣于白袍的一簇雪梅。
璀错心知裴泽绍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下意识地便想让他站到宋修这边——无论往后京城是什么局势,宋修手边有相熟的人,总归是好的。
许是听出动静不对,他转过身来,面露惊愕,“晏妹妹?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他瞥到她手里那一大串铜钥,反应了一会儿,情绪激动地低声吼她:“你无故掺和这些做什么!”
他两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推着她往外走,语无伦次道:“我只当没见过你,这一切皆是我做下的。不对,你进来时还有旁人见到你面么?”
“裴泽绍。”璀错站定,却同他错开视线,“你将你们的人带走,快,趁有人发现前。这是我同宋修商议好的,不然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进的来这大理寺狱?”
见裴泽绍面仍有疑色,她继续道:“宋修早便有此心,只是在皇帝身边,方便他做事一些。你们今日出去后,想法子联系上他,往后如何行动,听他安排。”
裴泽绍瞧着仍像是有许多话要问,但他也知道时辰耽误不得,只深深看她一眼,便同她一道,去开牢门。
他们从大理寺狱出去时,璀错笑着送了他们几步,只道是她要在这儿等宋修,好一同出城。她扯谎扯得已极娴熟,旁人也不曾多心。
她掐着时辰等了一炷香。
听到整齐的甲胄碰撞声时,璀错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拍掉了身上的尘土。
先行进来的禁军谨慎地以刀枪对着她,围了一圈。而她要等的那人,一步一步从暗处走出,日光透过牢狱洒下小小一片,他走过那片地方,脸上的光影明灭。
在见到禁军围起的人的面容那刹,他终是没能控制得住神情。
璀错远远端详着他。她原以为真到了这天,她多少会害怕——可她发现,真到了穷途末路,人有的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于是她冲他展颜一笑,一步一步迎着他走过去。围着她的禁军也随着她步子往后退——这一路上所见的狱卒七窍流血的死法委实过于凄厉了些,饶是璀错看似弱不禁风,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